作者:柯染
宋怜郑重点头,何止是一点帮助,她翻看了自己稍熟识的徐州、郑州两地的舆图,凡她有见过的,有记忆的,图册上多数已经绘制标注了,绘制山川地势的触笔方法虽还有些稚嫩,但已掌握了舆图绘制的精髓要点。
盛世里舆图对生意人很重要,乱世里舆图对将军、对谋士一样重要,宋怜两样都占了,一时拿着图册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看。
知这一笔一划不知耗费她多少心血,更是珍重无比,待她真正掌权,若林霜愿意,她必定让她成为闻名遐迩的舆图师。
她看得认真,连什么时候衣裳被穿上的也未察觉,清莲在外听马车里没了动静,以为是睡着了,掀开车帘一看,正趴在榻上看书呢,顿时有些责备,“路并不好走,本也有些夜里目力不好的毛病,这么颠簸还看书,日后白日再瞧不见可怎生是好。”
林霜一听,顿时绷紧了神经,后悔拿出图册了,她将册子收好,守在榻侧,“你睡罢。”
宋怜虽还想看,但清莲说的有道理,她按了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往榻里侧让出了些位置,困顿道,“阿霜和清莲轮换着歇息,困了就上来一道睡一会儿,三个时辰后大概能出东湘的地界,介时我们弃了马车,换骑马回武陵城,路上没办法休息了。”
东湘郡有律令,凡士兵官员以外,不可奔马快行,违令者被人高发,刑法极重。
进出东湘城的路上,为避免惹人注意,再着急也只好忍耐。
她连续奔波几日,伤药本也有镇痛安眠的效用,药效上来,纵是背上的痛再难以忽视,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雨后的秋日微凉,林霜寻出备下的薄毯,给沉睡的人轻轻盖上,蹲在榻边看着熟睡的人的半张侧脸,只觉世上怎会有这般漂亮的人。
清莲看了一眼,放下车帘继续赶车,她有心想让马车行走得慢一些,但知晓女君心里什么最重要,也不敢胡乱停下,路过一处泥坑,马车颠簸了一下,她再看马车里,见那寒竹一样的姑娘还蹲在榻边,看着女君睡颜,一动不动灵魂出窍了似的。
一时好笑又无言,比武之后,清荷极敬仰这叫林霜的女子,因着收了对方的武学图册,早已暗地里将其奉为了师父或是师姊,要是叫清荷看见林霜这副模样,恐怕吃惊得摔倒。
正要说话,忽闻远处有笛声号子,是斥候营用来联络的信令,她将缰绳交到林霜手里,借着要出恭解手的幌子,避着官道上行人,进了树林里,四下探查过无人,方才从香囊里取出鸽子食,这是养鸽以后她特意制出来的鸽料,里头家了异香,纵是在不熟悉的地方,六里内,信鸽也能准确寻到她们
。
果真不过片刻,马车顶落下一只灰鸽,清莲取下信筒,放飞信鸽,折回官道,掀帘正要进马车里,女君却已经醒了,想来惦记武陵城的事,已听见了笛声。
“是军务急书。”
小筒外有灰色漆印,宋怜拆开看了,李旋回援途中,被贾宏亲兵副将贾秦围追,贾宏则亲率十万大军攻打邵阳城,江阳军司马方越、萧琅二人陷于邵阳城,等不来援军,覆灭是迟早的事。
那信报上小小一行字,看得人触目惊心,蜀中各路军马合并共九万人,吴越光是贾家军,便还有十五万人之众,越军骁勇狠毒的名声在外,蜀军已有败势,贾宏派大军围剿,蜀军怎会是对手。
披着风袍坐在榻上的女子神色同方才没有不同,林霜看着,心不由也安定了下来,踟躇片刻,还是有些忐忑地道,“阿怜可还记得元颀,我在始兴城见过他,兴王府虽说还姓李,其实兵权已在元颀手里,少则有四万人马,他自己暗地里恐怕还多有些,不知有没有用。”
林霜想解武陵城危困,她看着她为此奔走劳累,负伤累累,不想看她这些付出和辛劳毁之一炬。
也不想看吴越和蜀中的百姓,落进那吴越王手里。
她走遍这么多郡县,看待官员和皇帝的想法很简单,只看治下百姓们过得如何,过得好就是好君主好官,过得不好,那那位君王表现得再爱民如子,再慈悲为怀,也是狼子野心。
譬如吴越王,悲悯众生的佛祖,又怎会愿意看到一国君王劳民伤财,修建这么多寺庙佛像呢,佛祖五蕴皆空,又怎会任由寺庙侵占这么多土地呢,僧人不种地不做活,不用缴纳赋税,反而是下地做活的农人,君王取了一次税,两位将军再取一次税。
官员捏造些荒唐的税名,直把农人家中刮剥得家徒四壁也不罢休。
但看蜀中,蜀中百姓日子过得安平,种地的有粮吃,纺织的有粮穿,她去蜀中的路上,每日都能遇见要投奔蜀中的流民。
吴越王,还不及女君万分之一,根本不配同女君相提并论。
林霜见女君正沉思,缴着手指补了一句,“我认识元颀挺久了,他治下的始兴城还算可以,且女君救过他性命,他待女君极为尊敬,我去送信,或者女君写了亲笔信,他必定会借兵。”
始兴城距离武陵比较远,比起从广汉过沅水赶到武陵城也差不了多少,但离东湘城、零陵城都不算太远,贾宏率领大军走空,若元颀从后方攻打东湘城,哪怕杜怀臣手里藏着的三万暗兵皆是战力强悍的精兵,不会左支右绌,但兴王府四万人攻打东湘城的消息一出,前方越军军心必定大乱。
越军军心一乱,秋恬几人就有了可乘之机,怎么说也能拖延几日,等田老将军渡沅水。
宋怜斟酌问,“阿霜与元颀相处得多么?”
林霜怔了怔,片刻后明白,她是担心元颀为人,想了一会儿,从在江淮,元颀辞别平津侯先离开后,便再没了音讯,始兴城一见,已是过去了几年,男子一身铠甲,虽只是寻常样貌,气度已不同往日。
那日见时,六七名将官跟着,元颀如今在兴王府,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离开江淮以后,只见过一面了。”
只现下武陵城情况危急,林霜又道,“他还是很记挂女君,见面待我跟在江淮时没有不同,询问起女君的消息,十分挂怀。”
宋怜斟酌着,兴王府地处偏僻,蜀中斥候营的布局,还触探不到这里,她确实不知兴王府真正掌权的已经换了人。
她提笔写了封信,交给林霜,“我安排人跟你一道,去一趟始兴郡,查一查元颀是如何夺权养兵的,不必与他接触,从今日算起,到第十五日,武陵城之困还未解除,你带着这封信去寻元颀。”
她自小腿侧取下匕首,将匕首一并交给林霜,这柄匕首锋利无比,她从平津侯府带到高平,当年用这枚匕首割李莲,用这柄匕首要挟元颀,算是一件能提醒他救命之恩的旧物。
林霜接过,知道事情紧急,摘了头上的簪花,往粉色衣服外套上惯常穿的黑色短打胡服,要出马车,又回头,目光凝在马车里女子容颜上,“等我回来,我可以跟着你么?”
宋怜是极喜欢她的,点头,“同你一道去的两个嬷嬷,两个斥候,武艺虽不及你,但一路上也有个照应,阿霜保重。”
林霜背着包袱,扶着门框,抿唇问,“再不把我丢下?”
她问得极郑重,宋怜提着笔的手指极其重,世事无常,人心易变,她并不常做许诺,但此刻望着女孩,竟也轻轻点了点头,“再不会了。”
林霜眼里俱是雀跃,翻身跃下马车,折转往南行。
清莲传了信令,自有人随林霜一道去始兴郡。
挨过两个时辰,金乌西坠,官道上再无巡查的士兵,连行商路人都少了,两人换上骑服,弃车往北行。
邵阳城城墙已被冲击得破烂,蜀军伤亡不计其数,那贾宏见硬攻拿不下邵阳城,使出困城之术,将邵阳城围的密不透风,漫说是粮食,连要飞过邵阳城的飞禽鸟兽,也一并射杀了。
那贾宏等着城中粮食吃尽,邵阳城中蜀军军心动摇,邵阳城不攻自破,方越、萧琅等人亦以为要同蜀军命丧于此,却不料天降神兵,这邵阳城内竟有一户名为云记的商肆,上门求见,说愿意显出铺中粮食、草药供给蜀军。
方越不以为然,一处商肆的粮食,哪里又够两万士兵冲击糊口,铺子里那么点草药,又怎么够兄弟们治伤。
那姓万的掌事先生领着他打开地库以后,所有人都呆在了原地,震惊无比,清点完以后,这些粮食足够蜀中吃用三月,由萧琅做主,分出一部分发给城中百姓,以此交换修筑城墙工事后,城中士兵和百姓皆形如年节,军心大振。
“周大人提前在邵阳城存放粮草,必定正布施夺取吴越的计谋,我等只要守好邵阳城,只等援军来便是!”
不必方越萧琅再行誓师,蜀军必胜的呼和声传遍整座邵阳城。
萧琅同万全熟识,知那来福接管斥候营以后,这万全是她手底下最为得力的商肆掌事,在蜀中已许久未见他的身影,没想到竟在此时挽救蜀中败局。
萧琅问方越,“当时与贾家军交锋,败走时你为何领兵奔走邵阳城?”
方越喝过药,青灰的脸色好了很多,听萧琅问,随意答,“出征前一晚,那周大人的信兵秦小将带着舆图寻过我,问过吴越六城的地势地埋,连同邵阳,都是名不见经转的小城——”
说着猛地停下了脚步,微变了脸色,那小将当时并未说问这六座小城有何目的,他甚至不是来问地势的,因为其人对这六处城池如数家珍,从城防到山势水流,面面俱到,尤其提到这六城易守难攻。
其中就包括邵阳城!
那时叫贾家军劫住,率领溃兵败走逃往,甚至未看舆图,他立刻往邵阳城奔袭,如此才守住了这三万兵马。
他猛地拉住萧琅,“你可记得,出征前三日,我、秋恬、李旋、你一同在议事堂商议军策,那秦跃曾说此计牵连人数太广,行军线路很长,极容易走漏消息,只当时你我都认为急行军赶往永州,时间恰恰好,并没有理会——”
萧琅岂会不记得,看向远处永安街,因粮绝几近动乱的邵阳城一片安平乐呵,百姓们正欢呼高兴地拎着粮食回家,对云记的信任信服感激,几乎如海潮,铺天盖地,待这座城恢复宁静,邵阳城再无云记以外的商肆。
士兵也记得云记的恩德。
算无遗策。
萧琅手握住栏杆,心底除了敬服,是腾升绵延的畏惧骇然。
“简直神了!”
方越赞叹不已,“他究竟是何人,有这般远见,只做周大人传令兵实在屈才了,竟声名不显,早知他是这般人品,当日就当同他结交一番。”
云记救下的何止是这两万士兵的性命。
这般有才,大周怎生没有他的姓名,在蜀中也没个
正式的官职,方越奇怪,“莫非我家探子探查的情报有误,周大人确是大智若愚的人,看蜀中这些年新政,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明公所为。”
萧琅听着,心底起的挫败不可言语,论计谋,论手段,他差她实在太远。
她对过往的事只字不提,偶然间他询问起,她只说往事已矣,提亦无用,不必再提,他暗地里曾派人去往蓝田探查,不是被人轻描淡写挡回来,便是查不到音讯踪迹。
她究竟是否姓云,又或是姓秦,出生是何处,又从什么地方来,有无父母亲眷,他一概不知。
若说她不曾信任他,却曾以名声安危杀廖安,将他救出泥沼。
若说她信任,却半点不肯叫他知晓来历。
她精通谋略,在此之前,怎会没有半点名声音讯,萧琅往东向看去,心里微微一动,江淮亦有一名女子曾名动天下。
曾引得定北王亲往江淮,平津侯为其冒天下之大不韪、令其参政做官的,平阳侯宋氏女。
那女子病逝后,多数人咒骂活该,但亦有扼腕叹息的,江淮十二县的百姓,感念其治政农耕渔业,私底下供奉祭奠,那里的百姓,同眼下邵阳城的百姓,何其相似,纵使收买人心的方式办法不同,亦是殊途同归。
难道当真是她?
这一猜测如同青天白日里电闪雷鸣,劈头罩来,叫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又缓缓摇头,那定北王高邵综非轻浮之人,若非确有其事,情根深种,怎会放任流言四散,祁阊公子妻子亡故以后,不近女色,爱妻之名天下人皆知,无论是做定北王妃,还是做平津侯府人,都已是万万人之上,没有落鱼山大火,将来连皇后必定做得。
若她当真是平阳侯之女,缘何放弃这两人,来襄助他。
他唯一可取的地方,是他是李家的血脉,父亲作为太子时,名声尚可,是大周正统的皇太孙。
但定北王与平津侯,皆已不需要这样的名头了。
她来他身边,实起不到能襄助定北王、平津侯的用处。
“玉璋?玉璋?”
方越见他僵站着,身形直愣愣脸色十分不好,连唤了两声,“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萧琅摇头,定住神,是与不是,待出了这里,差人去一趟江淮,绘一幅平津侯夫人画像回来,也就知晓了。
“只是昨夜没睡好。”
方越笑道,“说来周大人当真爱重你,为了让你领兵不受人轻视,竟特意请了几位蜀中大儒为你加冠取字,实在叫人羡慕。”
雨后凉风吹过,萧琅心绪渐平,“那贾宏以为我们粮绝,正是放松警惕的时候,今夜不如你我带人偷袭贾军大营,周大人待我等亲厚,我们也不要辜负了他。”
方越神情凝重,片刻后摇头,“甭管怎么偷袭,就算贾军临时整顿兵马,我们也绝不是对手,还是屯兵驻城,养精蓄锐的好。”
萧琅却坚持,取出舆图在楼台上铺开,比之先前三人军帐议政,态度已慎重许多,“我观察贾家军扎营布局,每每灶台炊烟是在此处燃起,抓到的那名火头兵说,每每需要半个营的人去挑粮,多数是在戌时正,算算时间路程,贾家军粮草应该藏在东南方,我们不正面攻贾家军,只顺着护城河潜伏绕到后方,一把火把贾宏粮草烧了便是。”
方越看着舆图,烧是能烧的,恐怕激怒贾宏,如今邵阳城中有粮,岂不知那贾宏会不会下令全军冲击,合全军之力,猛攻邵阳城。
萧琅轻声道,“此计若成了,贾宏率贾军冲击邵阳城,围城的口子破开,我们撤出邵阳城,同秋恬汇合,解了永州的围困,三军合军,才能同越军有一战之力。”
“否则等那庆家军北上,我等纵是等到田老将军援军,也决计不是越军对手。”
萧琅不想似被困囚牢里,等着大人来救的小孩,正如她所做的,要有名声,便要有功绩,他需要战功和名声。
萧琅朝方越道,“今夜我领兵,你安排将马粮分送往各家各户,明日时机一到,立刻将相亲们疏散至城东,沿途洒下马粮。”
方越眼睛一亮,撤离时最忌骑兵,有了马粮,马匹停滞不前,若挥鞭驱赶,势必引起惊乱,能拖延不少时间。
两日的功夫便可同秋恬汇合,两军夹击贾召,合二为一,奔往可能同样有储粮的沅城,贾宏调集粮草需要时间,蜀军也就有了喘息修整的时间机会。
此计难就难在烧粮草,李旋听了计策,并不十分赞同,“秦小将既先有预料,说明周大人自有定策,眼下形势不明,邵阳城安全,我等姑且守住邵阳城,等待军令便是,再者——”
他言语有些吞吐,见萧琅有些不悦,先止住话头,等三人散了,他方才朝萧琅单独见礼,“是主公身份贵重,身系蜀中安危,轻易不可冒险。”
他叩行将礼,“今夜夜袭,由末将领兵便是,若不成功,将士们提李旋头颅来见,请主公放心。”
萧琅将他扶起,态度坚决,“李将军不防看看,天下做得明主的诸侯王,哪一个不领兵打仗,便是那以温润贤名著称的平津侯,凡城池有危机之时,也不会坐以待毙,更不要说那北疆王,身在乱世,坐于帷帐之中不肯涉险,又怎能让将士们信服,怎配弟兄们出生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