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宋怜往山下看过一眼,高邵综眸底浮出冷意嘲讽,并未同她一道乘坐马车,下山上马离去。
天际已微微泛白,日光照耀下的浈阳山,已不似昨夜阴沉晦暗,士兵清理战场,宋怜缓缓踱步下山,萧琅换了便服,带上面具候在马车边,宋怜目光落在少年身上。
短短不过两月未见,提前加了冠的少年已同先前不同,似是窜高了个,似是少年温和的气息被战场洗刷褪去,气度不比寻常,宋怜掀开车帘先进了马车,萧琅跟了上去。
章华说了两件事。
一是萧琅差人前往江淮,绘她的画像,此事既已暴露,便已没了遮掩的必要,只是若由她开口,萧琅必察觉异常,不必为此事让二人心存芥蒂,萧琅不问,她便不必说了。
二是萧琅询问他,广汉斥候营追随的,究竟是云府,还是皇太孙。
宋怜给两人道了盏茶,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一眼,温声问,“可有受伤。”
萧琅本欲将左臂给她看,后又想她此番远走东湘,行走奔波,吃苦受劳,必不会比他更轻松,不说也罢,他只是忽而道,“方才路上,我得见一辆马车,马车里的主人生得谪仙般模样,通身气度,比之山巅新雪,月下松林还要清雅温泰几分,那人是平津侯。”
他盯着她面容,“便不知他为何会来浈阳山。”
此人带兵来的,祁阊公子果真名副其实,同他道友人受困,带兵前来相救,如今浈阳山危机已除,江淮军已悉数撤出江州,观江淮军训练有素,便知此人虽一身书画气,治军却也有方。
陆祁阊,高兰玠。
他除却太孙一个身份,又拿什么同他们相比。
宋怜便怕他不问,既是问了,她便答,“我与平津侯曾是夫妻,只因两人道不同,他只愿偏安一隅,不愿入主京城,我便离开江淮,到蓝田时,遇见你以后的事,你便都知道了,非故意隐瞒,只是担心引起不必要的事端。”
萧琅连日来郁沉的心情散开来,恢复了些往日少年气,“我带三百精兵毁了贾宏粮草,奇袭两次,皆是胜
了。”
宋怜已从斥候令送到的信报里看过了战报,见少年别开脸后耳根发红,知他想听什么,并不吝啬赞叹,“阿珣做得很好,此一役里,沉着冷静,已颇有大将风范,假以时日,必可为明君。”
李珣提挂着的心此时方才落在了地上,又问她,“你呢,可有受伤,此一行,可曾受伤。”
又有些责备抱怨,“去何处也不同我商量,若知道——”
宋怜摇头,实则策反一事,风险极大,变数之多,以人之力,实难以控制,不到最后一刻,连宋怜也不敢十成十确保会成功,故而她在庆风身侧安插不少人,若庆风反悔,斥候营的人会先推翻老越王对他的救命之恩,庆风若再不肯,庆家另有人有叛出之意,只庆风终究未能弃阖族性命不顾,终是赴约了。
至于那越王,她只需差人告知他,庆风贾宏两人相斗,二王相斗,必有一死一伤,杜怀臣正缺兵力,不可能放过收拢二人残兵的机会,这些兵他不收,只会壮大贾宏和庆风,这绝不是他愿意见到的。
她只是瞒着她净衍已叛变的事实。
她浅饮了口茶,“实际此番九死一生,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若不能成功,我需另想它法,提前同你们说,也只会人心惶惶。”
风吹起车帘,宋怜瞥见李旋、方越几位臣僚从远处过来,朝萧琅无奈道,“你身上悬挂的印信没有取,带了面具也无用,他们过来拜礼了,你下去罢。”
萧琅垂头看向腰间玉玦,那是他从皇宫带出来的,唯一一件物件,并非是谁送的遗物,只是是皇宫里出来的罢了。
以往唯恐泄露身份,他都藏在袖袋里,如今终是能挂出来了。
他告礼起身,宋怜微抬了抬他的手臂,“往后需执晚辈礼了。”
这是他们当初约好的,萧琅失神一瞬,点头应下。
他起身下了马车,李旋、方越、吴宋、程尧几人,已是看见了马车里素色衣裙的一角。
便十分尴尬地沉默下来。
萧琅便知几人误会了什么,一时脸色微红,极为不自在,他读诗书,岂会不知大战刚胜,身为主君便亲近女色,实是下作之极,有损声威,他正待解释,车帘微动,里面的女子掀帘出来。
她未带幕离,清晨一张绝艳明丽的云鬓华颜便露在了人前,周遭倏地安静了下来,似光影被凝滞,女子温和清越的声音响起,几位小将方才回神。
李旋只觉她生得面熟,那精致华美的容颜,似会发光的珠玉,令他不敢多看,脸色微红地询问,“这位女君是——”
萧琅不知如何开口,这是父王的外室,反倒是她落落大方,“我是先太子未亡人,先太子薨逝前,曾叮嘱过我,让我务必救下太孙,护好太孙,我如今在太孙身边做个幕僚,日后与诸位将军一起,一同为殿下效力。”
她刚开始说时,众人面露同情敬重的神色,大约感念她千万万险重重阻碍里辛劳护住皇太孙,功不可没。
待她提及正在皇太孙身边做个幕僚,七人登时怪异了神色,有吃惊的,有愕然的,也有震惊的,但每一个都带着怀疑鄙薄,甚至是不赞同。
宋怜从诸人面容上扫过,一时静在了原地。
萧琅怔忪片刻,心头连月来压着的最后一块重石似被风吹散,他压着神情不露端倪,恭敬见过礼,又朝诸位将军拜礼,“云夫人助我良多,我待其——形如亲母,劳驾诸位,待其如同待我。”
李旋、方越几人便心生敬重,恭恭敬敬见了礼,“见过云夫人。”
尚有些杂务要处理,萧琅同几人一道离开,浈阳山下人烟渐稀,宋怜立在马车边,她并未看少年人离去的背影,也解除了压在两人中间的隐患,但心情低落空荡,并不如何高兴。
宋怜盯着水洼里的倒影出神。
“还好么?”
清润的声音响起,宋怜怔然抬首,远处男子宽袍广袖,青衣墨冠,立在山林间,连弥漫的血腥味似乎也淡了。
宋怜似闻见了新雪的清新,将那枚虎符递还给他,“好久不见。”
陆宴岂会错过方才她眼里来不及收起的灰败死气,心脏一时涩然酸痛,见她肩头瘦削,知她如何辛劳,一时竟痛彻难当,伤风尚未好全,一时没忍住,便咳嗽起来。
宋怜怔然,快步上前,手指搭上他腕间,同他把脉。
二人离得极近,近到她身上淡淡柑橘的清香萦绕周身,陆宴垂眸看着腕上玉白的指尖,想唤她同他归隐,却知必无可能,只得将冒入喉间的话压了回去,偏头咳嗽得厉害,轻推她一把,“离得远些罢,染病给你。”
宋怜手指依旧搭在他腕间,知他是忧思过度,明白他的挂忧,轻声道,“我很好,阿宴当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我的。”
又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成或是败,她都接受,只是看着他,知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见,便又说了一句,“只有一事想拜托阿宴,若真有那一日,劳烦阿宴收敛我的尸身,送回翠华山,悄悄埋了便是。”
陆宴心痛难当,只尚未答话,便听一人声音沉冽,“倒不知宋女君将来有几副尸身,要拜请这么多人收敛。”
男子不怒自威,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腕上,喜怒不辨,“宋女君刚认下太子未亡人的身份,便同男子拉扯一处,未免轻浮浪荡。”
宋怜只得收了手,见千柏千流张青牵马在远处候着,虽是没有看向这里,却每人皆握着佩剑,紧绷戒备,似只要此处有异常,随时便能冲过来护住陆宴。
宋怜朝高邵综眨了眨眼,“阿宴生病了,我同他探脉看病,世子自便就是。”
高邵综眸光落在青衣男子那张面容上,唇角勾出冷笑,“女君半吊子医术,也不怕被人告出一个谋杀前夫的罪名。”
陆宴自知素日自持冷静的国公世子缘何如此,只因得过她片刻爱意,那爱意微薄,求而不得罢了,她当初主动接近高兰玠,其人对她必定是极有吸引的,若她能……
若她能于世间寻得一人,能叫她停留,不再以命相搏,不再孤注一掷,也未尝不可。
陆祁阊压下心底窒痛,朝面结寒霜的男子笑道,“正要同女君一道去零陵城,品南城生茶,世子不如一道罢。”
高邵综脸上越加阴晴不定,宋怜看向陆宴,目带询问。
高邵综冷眼看她轻软轻快的模样,欲开口,陆宴先一步截断他的话头,“今日蜀中军大胜,当庆祝女君得胜凯旋,走罢,定了酒,你今夜不防饮一盏。”
他话里隐有暗意,高邵综岂会听不出,亦知她心情为何郁结,诸军将赶着去庆贺,山谷空寂,了无人烟
,她立在马车旁,看着水洼里倒影出神,脸色灰败,竟有心灰意冷之意。
只因陆祁阊那声问候,她些许惊喜,脸上方才恢复了些血色。
呼吸一时凝滞,肺腑生痛,高邵综便收了锋锐,上了马车坐下,开口道,“距离陵零城不远处,有一处月牙景,湖水生蓝,不如去看看。”
陆祁阊听着,倒生出三分诧异,只道兰玠世子自幼秉礼持重,学贯古今,允文允武,讨女子欢欣一事上,却显得太笨拙,大约在她之前,从未近女色,遇到她之后,误了一生,旁人再难入眼,也不知该如何对待心上人了。
她已极累,不似他是武将,此时哪里还有心力去看风景,陆宴温声道,“朗州灾情严重,如今蜀越归一处,南江江流的治水方便许多,我会在吴越盘桓六日,今夜饮饿了酒,你且歇息一日,明日再叙话不迟。”
宋怜确实累,但念着日后蜀中舆图宽阔,又有了精神,想取出舆图同陆宴议论,只因左边坐着的人便只是坐着,也无法令人忽视,只得作罢。
她一时没有力气说话,便只怔愣坐着,想吴越日后郡县如何划分,官员如何调遣安置,倒越来越精神,直至眼睑上覆来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掌,他声音温润,“你该休息了。”
昔年在平津侯府,亦或是庐陵府,她处理事务忘了时间,他便会如此,她就着他掌心温度,眼睑偶尔能困倦,这会儿疲乏上来,就着他掌心的温度靠在案桌上,顶着后脑上那暗沉沉几乎欲将她头颅割下来的视线,沉沉睡了过去。
马车十分宽敞,只气氛沉凝,陆宴面上神色冷淡下来,指腹无意识轻抚她脸侧的肌肤,察觉对面男子眸底越来越重的妒色,方才停了手,淡声道,“世子何必动怒,她待我的情意,并不比待世子多多少。”
第130章 后果心思。
“竟连庆风,越王都一齐到了浈阳山,萧将军折戟,蜀军全被埋在这里——”
参军吴徐尚有余悸,念及浈阳山里都是蜀中同袍,心中不忍,有心想留下替弟兄们埋骨,只此地是片刻也不能留的,那贾宏能放他们走,无非因为可动摇浈阳山蜀军军心,待浈阳山一灭。
必定转头追攻秋家军。
参将令全军加速北行,“亏得兄弟们及早出了浈阳山,将来兵强马壮,必为蜀中的弟兄复仇,叫那贾宏越王付出代价。”
身后士兵皆露出愤懑之意,恨不得啖其肉,秋恬面向浈阳山来路,浓眉紧皱,单萧琅统领的兵马,实在不是贾宏的对手,何必劳动庆风与越王。
但二人确实来了,且是率全军之力。
浈阳山云山雾绕,晨光升起,亦让人看不出真面目,秋恬勒马,正待驭马转身,远山浓雾里踉跄奔出来三五人,裹挟着血腥气往北奔,偏脚步踉跄蹒跚,纵是离得远,依旧可以从身形上看出这些人拼了命的惊恐和绝望。
皆做越军打扮,多数着玄赤兵服,零星几个全黑军服的,伤势似乎更严重。
“是贾宏,越王他们的部下——”
“怎么回事,看着不像胜了,这是败了么?”
逃散的越国士兵越来越多,吴徐呆住,揉揉眼再看,确实是越军无疑,一时大喜,“蜀军赢了么?”
几名听到动静的参将奔上前查看,岩崖下俱是溃逃的越军,不敢置信,“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秋恬看向远处浈阳山,心底翻起的涛浪令他乱了神志。
田世荣在沅水被缠住,此时正脱不开身,蜀中不会有援军,这群士兵里没有庆家军,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庆风反了。
庆风反了。
待越王忠心耿耿的庆风反了!
那萧琅竟留了这般后手,贾宏败了,蜀中胜了。
仿如冬日惊雷当头劈下,秋恬握着身侧长剑,半响方压下脸上的燥意,深吸了口气,现如今不是想如何如何的时候,蜀中百姓不用受离乱之苦固然是好事,但蜀中胜了,他秋家军当如何自处。
又何去何从。
狂喜过后,吴徐几人反应过来,俱是羞惭沉默,身后两万士兵虽不知浈阳山形势如何发生的巨变,却看得出是蜀军赢了,越军败了。
“我就说当时不应该出逃,就算是死,也和兄弟们死在一处,如今做下这等背信弃义之事,将来有什么脸面回蜀中!”
“是啊是啊——”
此起彼伏的抱怨声越来越大,几乎把天翻了出去,吴徐冷笑,呵斥一声,“当初跟着将军一起出浈阳山,没有一个是要回头的,怎么,蜀军活着,你们才是背信弃义,蜀军死了,你们倒留下清名了——”
他声似洪钟,叫人面红耳赤,吴徐缓下声来,“单凭将军,连同秋家在巴郡的势力,便是守在浈阳山败北,也是那贾宏座上宾,将军为弟兄们活命,给诸位争得给田老将军解围送信的差事,背受骂名,若有再非议者——”
秋恬制止吴徐,“事已至此,想要离开秋家的,可自行离去,我秋家绝不追究。”
山下是越军逃命的身影,山林里死寂一片,无人做声,片刻后方有人应声,“誓死追随将军——”
秋恬并不如何开怀,也只得做出爽朗欣喜的模样,朗声道,“且随本将军北上沅水,自有去处!”
“是——”
便也不去理会山下逃窜的流兵,重新整装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