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春夏之交正是多雷雨的季节,天边雷声震动,树枝状的闪电劈开天际,照亮暗沉,茂庆收到消息,吩咐守在身侧的季朝和来福,“你二人立刻赶往兴元府,配合福华福寿布置计划。”
两人应是,立时去办了。
茂庆透过大开的窗户,看向皇宫的方向,手中拇指长的绢
帛递到油灯面前,待化为灰烬,才重新带上帷幕,下了楼,先回客舍同女君汇合。
自看见女君的布置后,他便知那李泽便如同瓮中之鳖,一计不成,另接一计,李泽落入彀中只是迟早的事,待皇帝出了京城,自有人安排姬府那位幕僚出京安身立命。
为防出什么变故,两人暂且留在京城,茂庆看着案桌上的舆图,上头圈出了两个地方,一处是茗德驿栈,这是原定伏击的地点,是从三十余处驿栈挑选出来的。
皇帝虽是为争功急行军,但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的,过不了苦日子,近来多雨,山林里泥泞,他必不会露宿,茗德驿栈处在百里之间,不管多早多晚都会路过此地,两侧山势复杂,有能接水路的小道,选在此处,最方便行事。
另一处在距离茗德驿栈三十里一处平野,茂庆心里一动,“九百人对三千人,女君想在此处设伏么?”
宋怜另换了张舆图,询问茂庆的意见,“只是粗略的想法,先生看是否可行。”
郭闫郭惟阳虽是带走了大周军,但纵观京师附近兵事,郭庆、罗冥、李奔,三方兵马已将京城团团护住,也因此李泽才胆起‘御驾亲征’的念头,京中守备五千余人,宋怜与茂庆两人分析过,都认为他此番出行,也必会留一名亲信驻守京城。
估量了三千人马。
若当真如此,选一处高地设下箭阵,九百人对上这三千兵马,当也有七八成算。
此事自然是动静越大越好。
两人就伏击的事商议细节,天明时斥候来报,圣令已昭告朝野,要御驾亲征,经由太常寺卜定,申时从南门出发,三千禁军已在南门待命。
宋怜不通武艺,与斥候一道跟去茗德反是拖累,便同茂庆分走两路,她只带林霜,福禄二人,取道松州,“一旦得手,令十三州斥候,传皇帝被掳往利州的消息,介时看李奔、郭惟阳二人兵马动向,待二人出兵,分别到景州、容沛两地,散步皇帝被掳掠至扶州的消息,先生则前往万合,同李旋将军汇合。”
茂庆深深揖礼,“下臣记下了。”
临了出门,又停住,回身时视线落在她面容上,倒少了些以往男女之别的避讳,“京城一行,主公殚精竭虑,沿途又奔波,还望主公保重身体,茗德一役,下臣必定竭尽全力。”
宋怜微怔,抬首朝他看去,茂庆并未避讳她的目光,坦诚爽朗,直视着她的眼睛,似昔日看着段重明一般,尊敬信任。
待茂庆离开,宋怜握着墨笔的手指才稍松开了些,她叫上林霜一起,出了院舍,走向马车时脚步轻快,连赶车的福禄都察觉出些细微的不同。
林霜跃上马车,近来每日阿怜议政,她都跟在旁边,但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她取过柔软的薄毯,展开铺在短榻上,“阿怜过来靠一会儿罢。”
为不惹人注意,此次出行的马车十分简陋,不够躺下休息的,但林霜近来每日都守在她身旁,知她大半月来,几乎夜夜只睡两个时辰,见她还要去翻看那些早已翻过无数遍的信报,虽知道要懂事,还是忍不住抢过来了。
“你靠着闭上眼睛,我念给你听。”
怕她不允,又补充道,“你再这样熬下去,要很快变老啦。”
宋怜失笑,左右这些和京城朝官相关的消息,她早已记在心里,便也依言坐去了绒毯上,林霜把侧壁也挂上了白绒毯,脸颊触碰到,带起舒适的暖意,便也跟着睡意昏昏的。
林霜往她身上又盖了一层薄毯,自己出去驾车,换福禄休息一会儿。
宋怜很困,临近睡着前,到底是从马车侧壁的格子里取出一枚小铜镜,对着脸和脖颈照了照,见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没有起皱纹,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安了心,才收了铜镜,又用干净的巾帕擦了脸,再往脸、脖颈、手上仔细涂了药膏。
收起盒子后,很快就睡着了。
林霜坐在外面,闻到了一点柑橘香,回头隔着帘幕往马车里看了看,不由抿唇笑起来,她从来没见过像阿怜这样爱美的人,辛劳和美貌总是对立的,故此阿怜便要花许多心思来保持美貌。
再是困极,凡有条件,睡着了也惦记着要起来洗脸。
从高平起,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她就没见过比阿怜更有趣的人。
福禄是武卫,敬重林霜武艺高强,平素就不敢多话,此时坐在旁边,也目不斜视,这位女郎生就一幅冷若冰霜的模样,只有同女君在一处的时候才会笑,现下该又是想起女君了。
他只是担心蜀中的围困,京城的事查来查去,别的他不一定看得明白,但至少看明白了一样。
狗皇帝是个没实权的,身边除了几个依附他的谄臣奸臣,没有当真盼他好的,被劫持以后,姓郭的究竟会率兵来救么?
御驾亲征、与禁军遭伏,天子被劫的消息,几乎是前后脚传到军中,又过了几日,连蜀军也知晓了,旁的不说,低迷的士气先恢复了一截。
正围攻宜都的李奔收到消息,调转兵力,往西急行军,前往利州救驾,只是九万大军刚到景州附近,又收到信报,天子已被转移到了扶州,他只得转变行军路线,奔袭抚州方向。
若说先前不明白,半途经过梓地时,遭遇李旋和林桓两支蜀军夹击,死伤万余人,过不去梓地,便是傻子也该看明白了!
李家军正冲军阵,只是那姓李的小子有些道行,军阵与山势结合,配合箭阵和滚石阵,李家军六七个时辰,方才推进半里地,李奔勒停马匹,望向抚州的方向,几乎咬牙切齿,“好,好好!这才有些能夺吴越的模样,这姓李的狗崽子,总算是拿出了些真本事!”
参军幕僚孙仁上前劝,“李贼拿得了圣上,不动圣上性命,反拖拽着到处乱窜,无非料定将军必定出兵相救,我等按兵不动,照原定计划攻打宜都,李贼也无计可施。”
李家军已连续急行军半月,士兵疲乏,李奔岂会不知如今圣上就是一只饵,专钓他李奔前去相救,只是天子有难,他不能不救,但既然对方挖下了天坑,他也不能毫无章法往里闯,白白牺牲士兵的性命。
“撤退!后撤三十里!”
蜀军以巷战伤郭家军三万余,重新将郭家军逼出广汉城,守住广汉城池,连段重明也十分意外,那郭惟阳有些将才,加之是睚眦必报的性子,重整旗鼓后,合全军之力,攻城池。
丘荣田却先一步发现了异常,营宿广汉城郊的郭家军,竟少了一半,攻城的火力军械虽猛,士兵士气却大不如前,他当即令儿子田芳亲领一列小队,从护城河潜出广汉城,第二日凌晨,田芳回来复命。
“狗皇帝御驾亲征,行至梁地,遭遇伏击,三千禁军死伤过半,狗皇帝被掳,奸臣姬藤带着残兵追出梁地,也被俘虏了!”
田芳语气里是压不住的激动,“昨日夜里,那郭闫已带走十万兵马,赶往利州救驾!”
他看向父亲身后的太孙殿下,以及太孙殿下身旁立着的段先生,敬服不已,深拜了一礼,“上兵伐谋,末将算是领教到了。”
段重明和丘荣田对视一眼,心底皆清楚此一役是谁的手笔,当下也不耽搁,去军营商议军务,广汉并未收到信令,一是都城被围,女君可能未曾想到他们守住了广汉,信只怕已送去了巴郡,二是李泽被俘,消息瞒不住,不必传信他们也能知晓。
只是利州这地点,只是蜀地北段一处边陲小镇,离广汉又远,也不是什么军事要塞,段重明若有所思,“利州必不是女君最后的落脚地。”
张邈忍不住问,“既已抓住了皇帝,何不取皇帝性命,如此大周京畿无主,军心涣散,可解我蜀中之危。”
段重明虽不想理会此人,但他通为官之道,知要做得好官,与小人打好交道,可事半功倍,故而态度随和,“京中形势特殊,主弱臣强,大周皇室血脉已叫李泽杀了个干净,倘若李泽死了,大周成了无主之国,郭姓一族借由复仇,倒有了称霸的由头,于蜀中反而不利。”
李泽活着,李奔必定相救,郭闫不得不救,段重明和丘荣田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段重明灵光忽现,“扶州——”
丘荣田立时传了副将周名,“传令全军,带上粮食往江阳方向撤退。”
谋士蒲自舟谏议,“可在主街两侧撒上油柴,再撤离,挑选六百匹快马留给城楼上的兄弟,我猜那郭惟阳这次还敢进广汉城,介时火箭一发,可再折损其兵力二三万。”
周名应是,立时去安排了,李珣在旁侧听着,亦觉蜀中有救,沉默几日的面容上,重新有了些松快温和,他领过兵,也打过胜仗,但大难面前,和几位将军相比,思虑还不周全,故此每次都只是多听多看。
周弋不擅兵事,虽是郡守令,也绝不指手画脚,只负责管好军粮调度,监视林圩成海几人,勿要让这几人坏了女君的谋划。
“报——”
外头信兵高呵声传来,周弋快步出去接了,打开看了以后,一时欣喜若狂,“李旋,林桓两人梓地遭遇李奔,重创李家军,杀敌三万!胜了!”
*
军报在各州间往来密切,军事调动频繁,陈云立在舆图前,看着两军兵事调动,连声道好,“那郭惟阳纵是想合全军之力,如今也合不起来了,丘荣田让出蜀中,郭惟阳进入蜀中腹地,李旋率军北上,占据岩渠
,等于是切断了李奔和郭闫和军的可能。”
“蜀军拿捏着李泽,叫大周军疲于奔命,将李泽围在扶州,大周军各路兵马赶来救援,你看蜀军行军路线,兵防布置,这不是来一个打一个么?”
扶州这处地点选的着实是妙,时间也卡得精准,蜀军两两相望,大周军却顾不及相互驰援,这一战结果究竟如何尚未可知,但短短半月,蜀中已隐隐有扭转败局的态势。
陈云不由往窗前看去,男子一身青衣,身形颀长似岩崖松柏,伟岸挺拔,一语不发,也不知听没听,得见这精彩的一战,陈云这会儿正激动,想找人议论,走过去时,窗前的人手一收,漫不经心将一枚东西收进了袖中。
陈云只看见一抹淡紫色,便知是一役串腕饰,不议政时,偶尔能见,是一枚琥珀石,在蜀中得的。
陈云想道一句温柔乡,英雄冢,可念及蜀越战局,换位思忖,若他十七八时碰见这样一位女郎,不定二话不说,举手投降。
也怨不得他这冷心冷肺的主公一头栽进去。
陈云连声叹息,“女君是将京城诸臣诸将的心思盘算看得透透的,主上想用出兵相助为条件,谋娶女君,恐怕是要落空了。”
高邵综回身,踱步回了案桌前,掀袍坐下,他本也没指望能就此将她带回北疆,给李珣开出条件,目的也不是这个,他目光落在舆图上,吩咐陈云,“大周军一旦被分割,此战必败,传令上郡刘同,令他随时戒备郭庆兵马,凡有异动,截杀郭家军,占领河西。”
陈云应是,蜀中战事一旦有变,郭闫出事,郭庆必定回护,只是距离遥远,先前送去的都是捷报,那郭庆必想不到蜀军能反败为胜,待南下赶到蜀中,菜也凉了。
届时凭郭庆手中十万兵马,又怎会是李珣的对手。
北疆出了手,与蜀中来说,暂时互利互惠。
陈云不由问,“江淮陆宴无兵戈之心,有心偏向蜀中,他欲护江淮百姓周全,恐怕女君与主公二人谁赢了,江淮自会交到谁手里,介时天下唯女君和你相争,主公想过要如何做么?”
高邵综不语,陈云少不得劝谏,“事关北疆基业,主公心软不得。”
蜀中一步步走至今日,已成北疆极大的威胁,漫说是他,恐怕是主公,也没料到,尤其这一役,两军兵力悬殊,若无北疆干预,李珣入主京城是迟早的事。
只是北疆军不屑于夺人成果,也犯不着留下这等污名,北疆诸臣便无一人提及要此时发兵京城。
可宋怜此人,实擅谋断,北疆亦不得不防。
再多陈云也不能说了,他行礼告退,营帐里沉寂下来。
高邵综唤王极进来,“你带三十好手,去一趟扶州,那郭闫狼子野心,出师勤王,久不见结果,必起异心,李泽一死,大周军困局可解,他必派死士诛杀李泽,恐怕牵连他人,你带人护好她。”
“此二人皆只能死在北疆手里。”
王极自是明白这两个人是谁了。
李氏一族于北疆有血海深仇,女君同主上有未了结的情仇。
他应了声是,知耽误不得,叫了虞劲,立时去暗卫营点人。
只盼得女君在他们赶到之前,安生无事。
宋怜带着李泽,一路奔走扶州,进了蜀中的地界以后,九百士兵化整为零,分割成小队,各走一路,以迷惑追军,宋怜,季朝,林霜,连带六名斥候一路,走扶州方向。
只是在距离扶州五十里一处河桥,遭到了死士围追堵截。
宋怜手握匕首,始终在李泽附近,看向远处这二十名死士,这批人武艺竟不在福禄之下。
她纵是发箭,也并不能射中对方,只能略分其神,为斥候赢得些能反杀的空档。
李泽目光落在女子侧脸,纵是风吹日晒,又涂抹着药汁,亦难掩精致的眉目,麻布衣衫露出一截颈子,柔美修长,后颈深处未曾涂抹药汁的地方,肌肤莹润洁白。
实是个绝代风华的美人。
这一路李泽也看明白了,这一行人皆以她为首,就眼下这沉着冷静的气度,也足够他另眼相待了。
李泽往远处看了一眼,盯着她的眉眼开口道,“朕不知那李珣许下你何等的好处,叫你一个弱女子为他这般卖命,不瞒你说,外头这些死士待朕忠心耿耿,且都武艺高强,你那五位护卫虽是有些身手,时间长了,也决不是对手。”
“女君若肯投诚,朕必定不计前嫌,还迎女君入宫,做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皇后,岂不比在李珣手下当差,将来做个断头鬼的强。”
若是数年前刚从江淮出来,她恐怕当真会心动,只是时也易也,宋怜并未回头看他,只是从袖中取出这药包,从洼地里沾了水,涂抹在箭矢上,张弓搭箭,“圣上如今已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了么?”
她声音温和平静,清丽好听,李泽却是变了脸色,尚算清朗的面容上露出扭曲阴毒来,他虽是天子,可上头有郭闫,郭家三子,朝野上下,连那杜锡也能在他面前叫嚣犬吠。
他算什么万万人之上,算什么皇帝。
但叫一小小弱女子说破,他便已在脑中想过无数次能将这张美人皮扒下的场景,李泽盯着她,目光阴毒,“朕是受制阉党,但只是一时,女君若是肯投诚,助朕前往大周军营,朕必定保你万世荣华。”
“若不然,女君怕要受碎尸万段之苦。”
宋怜并不理会,李泽中了迷药,一路来全身上下只有口能动,她专注手里的箭矢,接连射中三人。
李泽盯着她侧脸,越看越觉些许面熟,愕地想起许多年姑母设下的一场宴席,宴请京中大小门楣贵女,本是为他那表兄裴应物物色正室夫人的宴席,偏叫那陆祁阊一举成名,陆祁阊名满天下,平津侯淡泊名利,忽地木秀于林,自是令人称奇,他那时虽常驻封地,甚少回京,也慕名去见过那名令祁阊公子也动了心的女子。
果真是人间殊色。
两人的面容渐渐重合,比起清丽端方的平津侯夫人,面前一身泥污的面容似乎夺目,李泽哈哈大笑,“想不到堂堂江淮之主,贤王陆祁阊,也不过徒有虚名,实在欺世盗名,卑劣诡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