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周弋走到哪里都带着百姓,这几日广汉城里的人已经撤空,段重明思量,“攻下广汉,我料郭唯阳会兵分两路,一路往松州,一路过广汉往阎州,不如一半士兵先一步退往阎州,一半士兵分散城中,藏于百姓屋舍里,设下一重埋伏,广汉军许多都熟悉广汉城巷,与其缠斗反倒有几分胜算,卡着时机合围一通,便是不能将其绞杀,也能叼下一口肉来。”
他只担心老将军耿直,凡战必定大开大合,恐怕不大用这样小人行径,岂料丘荣田爽快应了,两人对视一眼,倒轻松不少。
段重明问,“这几日老将军有收到女君的消息么?”
丘荣田穿上盔甲,手里锐长枪十几斤重,触在地上铿锵有力,“暂未,但先生安心,女君必不会逃,也绝不会弃蜀中不顾,想必很快就会有音讯了。”
“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段重明颔首。
第145章 鱼饵谋划。
十三州舆图悬挂于屏风上,这一幅舆图二十年前由高国公开始绘制,十年的时间,北地边疆山川城池绘得清楚,如今填补上其余九洲,编纂有九十一册地州志图。
陈云立在舆图前,手里还拿着信令兵刚刚送来的军报,“丘老将军有谋策,只是兵力悬殊实在太大,蜀中必亡。”
他身为北疆府丞相,已历经百战,尚未见到敌首、敌军人头以前,从不断言胜负,蜀中与大周军这一战,却是叫人一眼看到底。
蜀越灭亡,离天下一统也就不远了。
高邵综传梁栋,下了军令,“调毫城六万兵马,攻邓州李家军。”
梁栋应是,没有多问,攻邓州李家军,看似襄助蜀中,实则拉长两军交战时日,消耗京师兵力,于北疆来说有利无弊。
陈云看了一眼正处理军务的人,若有所思,本是要见礼告退,瞥见营帐外王极正急匆匆赶来,脚步一转,重新回了舆图前,看起了上面绘制的走笔纹路。
就他所知,三个月来,这位斥候营的副手,专司与宋女君有关的消息。
同这位真正的蜀中之主,他也是几番交手,便老神在在地等着,王极却似乎管不急旁人在不在营中,说出来的消息叫他变了脸色。
“京城?”
陈云霍地转身,心念电转,那念头从脑中一闪而逝,纵是行事老辣,也不由心惊肉跳,忍不住在营帐里踱步起来。
见素来泰山崩不变色的丞相如此这般,王极吃惊,女君也不是第一次陷入险地。
只是抬头见主上亦微微变了脸色,知这件事必定不似不安全这般简单。
陈云重新走回舆图前,稳住心神,“如果宋女君当真能挟持住皇帝,蜀中和大周的战局,形势如何,还当真不好说。”
高邵综未置一词,只吩咐王极再探。
算一算消息传递的路程和时间,距离宋女君入京,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月,不知事情成不成,那李泽夺位不正,宫中必定守备森严,便是出行,身边定然也跟着无数禁军,想挟持他,谈何容易。
京城朱雀街一处院子里,茂庆亦赞成挟持李泽,但斥候已经探查清楚,宫中守备森严,光禁军就有上千,想成事基本没有可能。
查过宗室庙祭,近两个月里,也没有什么大日子是需要皇帝亲自祭拜的。
寻常祭祀天地山川,朝中大臣红白喜事,李泽也往往是派亲信前往,他吃喝玩乐俱在深宫,想动手,并不容易。
两军正在交战,京城与蜀中各城池之间布满关卡,此次潜进来的武兵不过三百,添上宋女君之前便安插进京城的斥候暗探,拢共不到九百人,硬抢,也绝没有胜算。
因着没有胜算,潜入宫中的侍卫一直待命,并无动作。
宋怜沉吟片刻,问来福,“如果似圣门那般,能不能在邙山做出效果来。”
来福本是想混进宫做个宦臣,总也能找到机会行刺那狗皇帝,听女君问,就接口道,“那有什么难,查道衍,那些和尚道士的把戏,小的摸得一清二楚,保管做得逼真,女君要做成什么样的。”
茂庆立时便想到了女君要做什么,“自是在邙山制一条真龙,浈阳山以后,太孙真龙天子的消息传遍十三州,李泽岂有不恨的,若是有此‘祥瑞’,他在宫里恐怕也坐不住。”
来福是个聪慧的,立时明白了,“小的这就去安排。”
宋怜让他等一等,想了想才道,“我们的人不要直接出现,只在姬藤出现的地方,将‘法术’叫他看见就好,‘匠人’需有清白可查的户籍路引。”
茂庆心道一声妙哉。
姬藤是现下朝廷的新贵,实任御史大夫,因懂得谄上瞒下,投天子所好,这两年颇为得宠,他同郭闫不走一条道,多次受郭党迫害,独靠李泽庇佑才能留下性命。
此人若得了能献上祥瑞的机会,绝不会放过。
他惯常有佞臣的名声,由他献上此计,朝中便是有懂得道行的,也不愿废这些口舌,去触皇帝的眉头。
茂庆略一拱手,“女君已三日不得休息,余下的事交给下臣去安排罢。”
两额已隐隐起了痛意,宋怜点头,自从说服茂庆段重明留在蜀中以后,二人多是辅助周弋,这次入京,段重明留在周弋身边,她带了茂庆,两人相处的时间多了,比起从前拘泥男女之别,便多了几分朋友之间的信任。
临走茂庆又停住,略一拱手,“平津侯既愿意相助,给了女君名册,这些人手必定是可以信任重用的,斥候暗探暂时用不上,但黄玖黄大人任钦天监监正,朱元乾任中书侍官,可以为这一条真龙添把火,若女君同意,由茂某同二人接触,有备无患。”
宋怜斟酌,“人心易变,先生小心为上。”
阿宴给的名册,必定是可以相信的,只是此行万不能走漏消息,知道的人越多,风险越大。
茂庆道晓得,同来福一道去安排了。
林霜从窗台后翻进来,回禀宫里的情况,“跟阿怜说的一样,那皇帝表面上对郭闫尊敬,我藏了两天,他对姓郭的恐怕是恨得很,他寝宫文华殿外守着的侍卫,半数以上是郭闫的人,每日上下朝,身边跟着的,也尽是姓郭的。”
宋怜点头,瞧见她眼下的青黑,喊她进来休息。
林霜抬了脚,又想起来自己两夜里猫在那皇帝的寝宫,身上指不定什么味,又不好意思闻,就不上前了。
她视线凝在她疲乏的面容上,知这两个月她基本是没能好好休息的,入京的路上各州军报一封接着一封,多数都是战败退后的消息,每一封都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白日里大家面前,她自是沉着镇定的。
只两人一直同眠,半夜她总是在她熟睡后起来,不是一遍遍翻看军报,就是坐在案桌前,对着舆图勾画思虑,常枯坐到天明。
她肩上担着蜀中的将来,数十万将士的性命荣辱,怎会不忧急。
只是显露出来无用,便也从不在她们面前提起。
林霜不懂兵事,也不懂政务,她开口问,“我去杀了那皇帝。”
宋怜知她的用意,让她过来休息,“此人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她耐心同她解释,“主弱臣强,李泽死了,京兵没死,一样难解蜀中危困,他活着,反而受我们牵制。”
且宫中守备森严,能潜进去已是不易,刺杀李泽成功,也不可能从八百禁军中全身而退。
女子一身黑衣,手还握着腰侧悬挂的剑柄,似乎在分辨她说的话真不真,露出几分和小千一样的固执。
心下起了些空茫,此行是一条不归路,她为自己的权欲将她们拉进这条路上,前面是坦途还是深渊还未可知,行差踏错,人头落地……
林霜只觉她面色苍白,不知缘由,却莫名意会了,走到她面前,手掌撑着膝盖,定定看着她,“阿怜不会输,阿怜一定会成功的,比品性,那姓郭的是非不分,又阴险狠毒,比能力,他辅助李泽,把天下弄得乱糟糟,他给阿怜提鞋也不配,比不上阿怜半点,阿怜怎会输给他。”
她说得一脸认真,宋怜被逗笑,心底浮动的不安阴霾竟也随之消散了许多,她拉着林霜在跟前坐下,案桌上本也放着木药箱,她便从里面取了药膏,拉开林霜的手指,给她擦掌心里的伤口。
是来京路上同山匪厮杀留下的,她武艺越来越强,如今一个人应对五十山匪,也来去自如了。
林霜不觉得疼,只是喜欢同她亲近,见她垂着头同她擦药,心道要是阿怜做了天下的主人,百姓必定会过得比现在更好,好一百倍。
她抿抿唇,轻声道,“我相信阿怜会成功的,不单单是我,还有茂先生,周大人,更多的人,都相信阿怜会成功。”
心底似有荷田,烈日当阳,叶片卷曲了,又有白云遮住烈日,清风拂面,枝叶也随之舒展开,宋怜眉间带出笑意,点头后,仔细将京城一行、两军战事思量一遍,重新拿起舆图再看,也似乎没有那么难了。
此事需要安排周密,便也急不得,宋怜整理各方送来的消息,思量另外的良策,世事无绝对,且变化无常,未必每条路都能走通,有备无患。
案桌上堆满从中书台抄录出来的,近几月的国事奏疏上本,有可谋划的,只是短时间内起不了作用。
宋怜取过同李泽相关的
文简翻看着,若有所思,这位皇子潜龙时久居封地,但因着想找机会扳倒平阳侯,她寻靠山时,也调查过这位皇子,对他也不是完全一无所知。
宋怜让来福寻了一名擅琵琶的女子,在京城为其造势,另从奏疏奏本中筛出各方势力朋党,圈下有策反可能的名录,交由周慧去细查,以备后用。
只第五日,琵琶娘子刚有些名声,茂庆便风尘仆仆赶回了客舍。
他穿着灰色风袍,取下遮掩面容的围帽,周正的面容带着轻快喜悦,“鱼上钩了!蜀中之危有救了!”
第146章 兵器手艺
三月三太昊陵庙祭礼,临近戌时,邙县狂风大作,黑云滚滚,收着农具急忙忙赶回家的农人瞧见邙山上有红光大显,数十丈长红龙在云海里盘飞,天空一瞬亮如白昼,转眼又陷入黑暗,雷声轰鸣,震耳欲聋,旋即风雨大作!
那红龙盘旋数十熄方才隐匿消散,接着瓢泼大雨足足下了过去一整月的量,有关真龙现身的传言揣测越来越多,隔日连皇宫里的宫女侍从都知道邙山的传说。
早有朝官上书奏本,邙山连续三日有真龙现身,御史大夫姬藤大呼祥瑞,李泽欲摆驾邙山,着令太常寺准备车马,午后出行。
以御史大夫姬藤为首的三五言官位置靠前,连连应和奉承。
“臣反对!”
杜锡任太常寺正卿,郭闫连同郭惟阳都不在京城,朝堂上虽还有不少阉贼朋党,但杜锡觉着连呼吸也舒畅不少,他手持圭臬,出列拜礼,“子不语怪力乱神,世上哪里来的龙,陛下许还不知这世上有许多方士道人,专好弄出些装神弄鬼的事,实则皆是骗人的把戏。”
他此言无疑讽刺天子与朝臣受人蒙蔽愚蠢之极,姬藤几人自是不忿,出列争辩,李泽目光已经扫过殿侧侍卫腰悬的佩剑,到底是忍下了,这杜锡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若非要装点些门面,他早就将他的人头割下,剔干净肉炙烤了当盛酒的酒器。
容得他在此处犬吠。
那目光淬了毒,杜锡分寸不让,“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倘若因此驾临邙山,封赏嘉奖上奏的人,恐怕明日就会有‘祥瑞’送到陛下的案头,介时恐怕连麒麟白泽仙女仙童也出来了。”
“陛下若有空闲,何不如先料理郑州粮荒的事,百姓已遇灾年,郭闫却大兴兵事,民不聊生,他郭闫纵是灭了蜀越又能如何,只会衍出更多的奸雄暴乱。”
朝堂上已是一片死寂,连谄臣姬藤也怕得不敢吭声,心里大骂姓杜的,自己找死还要拉上他们!
李泽已经将龙椅上的握龙珠捏得咯吱响,心道待灭了那些个谋逆的乱臣贼子,他要亲手将杜锡的舌头割下,割了他的嘴,敲碎他的牙,再把脑子剁下来,把他的脑浆搅拌成一团,泡在酒里。
眼下还需要这一类‘读书人’。
李泽白面的脸上露出笑,虚心纳谏,“杜爱卿言之有理,搜栗令、御史大夫留下,商议郑州粮荒,其余人无事便退下罢。”
姬藤随侍皇帝身侧,回禀了郑州粮荒的事,“杜大人未免危言耸听,那蜀中修了水利,又鼓励开荒,贼子不要脸皮,同四方诸侯做生意,很是富庶,等夺下了蜀越,粮食不是任由陛下拿,郑州那点粮荒,算什么问题。”
李泽就问打到哪儿了。
姬藤纵是不想那郭闫太得意,也不敢欺瞒军报,如实说了,“已经围困了广汉,想必用不了多久,郭大人就能拿下那反贼的狗命了。”
李泽听了消息,朗声大笑,姬藤费心布置一场,不甘心叫那姓杜的给搅和了,弓着腰试探问,“真龙现身难得一见,陛下当真不摆驾邙山么?”
李泽自是想去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只是这几年读书人都死绝了一样,外逃的多,京官许多官位空着找不到人来做,他暂且留着杜锡一条命有用。
姬藤便知此事不能再劝了,又想起他从邙县回城路上听到的议论,叹息艳羡着道,“大周军势如破竹,没有败绩,百姓们都赞郭大人将才,呼喊郭大人九千岁呢。”
他虽是弓着身,却也暗中觑着皇帝的脸色,见那发面一般白的脸又阴暗了三分,便知是挠对对地方了,府中谋士说的对,真叫那对姓郭的狗父子之夺下蜀越,有了这顶天的功劳,这朝堂上哪里还有他姬家的位置。
等那姓郭的回来,恐怕头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姬藤。
幕僚提醒的对,北方郭庆领十万大军守延州,晋州,牵制北疆军,可保京城无虞,蜀越如今已是现成的功绩,这兵他领不了,可由他建议陛下御驾亲征就不一样了。
军功是陛下的,他这个一心一意为陛下着想的臣子,与皇帝岂不是又亲近一步。
他没把话说得太明白,但皇帝是个聪明人,如今朝野上下,已大有只知郭家不知李家的架势,待郭惟阳夺下蜀越,可就是封无可封了呀。
十一二侍从远远跟在后头,两人一路走到摘星阁,姬藤撩起袍摆,跪地拜道,“臣谏请陛下,请陛下御驾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