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末将遵命。”
梁栋声音里压着的不是紧绷,而是激奋,到要动用这批兵马的时候,便是到了分定天下的时候了。
看向南岸,隔着茂林江水,心底浮现出的,是淮水对岸江水如蓝,烟雨明月的景色,神情里有些惋惜,“江淮郡守令陆大人,贤名太盛,通身不见一点杀伐气,又护一州百姓安平富足,备受儒家士子推崇,企望恢复周礼的士人学子、向往桃源的百姓、无一不对他死心塌地,连北疆百姓都听过他的名声,师出无名,末将一直没寻到攻打江淮的由头。”
与这样的人为敌,若用上阴谋诡计,又失之磊落,就算赢了,也赢得极没有意思。
更莫说三年前藤州发水,他突发奇想,模仿那蜀中郡守令周弋,给陆祁阊发了封信令。
原是料定那陆祁阊不会来,却不想对方带了十余护卫,十余河工,乘船绕过徐州,进了藤州。
滕州境内蜿河河渠引水,解了数年一发的水患,还叫藤州百姓种上了两季的稻米,百姓高兴了,他这个驻军司马,多了军粮储备,也着实松了口气。
同这样一个人隔江对峙久了,连他心底都不想打,更勿论说士兵了。
主公曾同平津侯夫人有些纠葛,流言传到藤州,百姓士兵虽是佩服主公文攻武略,对此却都有些说辞,都道那平津侯与其夫人神仙眷侣,主公非要牵扯其中,欲横刀夺爱,实在很没道理。
加之兵事太盛,杀伐气过重,对比平津侯,名声也就有了些瑕疵。
梁栋处事圆滑,不该问的从不过问,只乐呵呵将主公迎进营帐。
“每一营里分出百人一支的小队,训练攻城术,月中核检。”
梁栋应是,见礼告退,将心思用在练兵上。
王极虞劲则随主上去了孤云山,山上走了一圈,并没有什么不寻常,只还没下山,便有斥候急匆匆赶来报,说是平津侯来了,正在山下。
王极吃惊,不由去看主上,见那严冷的面容越加凉寒凛冽,不由心里打鼓,驭马慢行,临近官道时,果真远远见凉亭里立着一人。
不见其容貌,但一身素白广袖宽袍,立于绵延的草木前,是高山雪巅般的旷远,通身气度超尘拔俗,仿佛九天里的谪仙人,除了平津侯,世上恐怕再难有第二人。
再看那眉目如画,也就难怪在宋女君心中有份量了。
知平津侯来此,必有要事相商,王极领着人退远了。
陆宴抬手,“世子请。”
高邵综驭马停下,长眉淡漠,翻身下了马,迈步进了四方亭,“只要郡守令不动兵,北疆军不会越过淮水,祁阊公子来此,若为旁的事,是白走一趟。”
陆祁阊眉目间落了冰痕雪沫,“世子屯兵永州,是为牵制江淮军,世子当真要将她逼入绝境么?”
京城李泽郭闫二十万大军压境,暗线传来消息,罗冥已暗中投靠了朝廷,益州倒戈,为朝廷军大开方便之门,江淮军若不能出兵援助,蜀中十二万兵马,如何是对手。
蜀中与京城交战,北疆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陆祁阊少见的咄咄逼人,“国公府同郭闫、同李氏王朝,有血海深仇在身,世子竟相助仇人,以谋取利益,让陆某刮目相看了。”
高邵综一双眼冷寂阴鸷,“郡守令可是忘了,蜀中之主,姓李,是大周太孙,两狼相争,可免我北疆士兵半数伤亡,郡守令生就一幅菩萨模样,论起礼仪道德,高某自叹弗如。”
陆宴一时没了言语,国公府与李氏一族血海深仇,恒州十万将士的鲜血,起因是阉党从中作梗,实则是先帝忌惮国公府兵势,满门忠烈,多少士兵将士家破人亡,恒州血案,非李氏一族的鲜血不能偿还。
陆宴脸色苍白,他恐怕拿江淮同蜀中来换,此人也不会答应。
高邵综冷眼看着,眸底厌恶之色不加掩饰,她待这人极其信任,若非相信有江淮做后盾支撑,也绝不会胆大妄为先谋取吴越。
既如此,陆宴也不打算再多留,他已差人将益州传来的信报送去蜀中,只路途遥远,恐怕她接收不及,蜀中之危,需另想它法。
“既同郡守令在此相见,有些话想同郡守令说清楚,郡守令不防稍待。”
陆宴停步,侧身看着面前渊渟岳峙的男子,声音已恢复了平和清净,“世子纵是事出有因,肩负责任,但姜心爱之人逼至悬崖,待她的心意便不过如此,我同世子,便已无话可说了。”
高邵综唇线拉直,眉目暗藏凌冽,突地一笑,取出月锦色布帛,在石桌上铺开,“可惜祁阊公子同她虽是少年相遇,却并不了解她,昔年为官,不愿做宰庇佑她,如今还不知,情意二字,在她那一文不值。”
锦布上一幅画,画上拄拐的女子已是满脸皱纹,白发苍苍,却任就看得出她的眉目,男子相伴在册,亦是白首的模样。
他同她夫妻五载,岂会看不出她的笔触。
竟是已经许下了白首之约。
“阿怜的画……”
飞鸟蝉鸣一时便化作了嗡鸣声,抽干心力一般,连呼吸声也微弱了。
陆祁阊脸色苍白,几近透明,几次启唇,吐不出一个字,缓步下了石阶,已过了冬日,春日暖阳高照,却叫人感知不到半点温度。
那背影已是失魂落魄。
高邵综便是要绝了他念头,断了二人往来,“她已答应,事定以后,同我成婚,我同她已许下婚约,祁阊公子自持君子,阿怜二字,往后莫要再僭越失礼。”
身后传来的声音似利箭,陆宴身形凝滞,丝丝缕缕戾气悄然上浮,却未同其争执,脚步平稳缓慢,上了船,也一直阖目沉思,直至进了庐陵河段,张青邓德回禀收到永州来信,才令他二人进来。
“暗探送了消息来,藤州东南一处山坳里,果真藏着兵造营,梁栋麾下除却六万驻军,当另有一批兵马,人数不轻,不低于五万,是跟踪粮草运送跟出来的消息。”
陆宴心惊,藏起来的兵造营,定是非同凡响,他脸色越加苍白,“再探。”
邓德领命去了,张青语带担忧,“属下潜入梁家军军营,士兵战力已是了得,水师也不弱,但我们若是按兵不动,蜀中便危险了。”
“新收到的军报,大周军已余三日前开拔,兵分三路,压往蜀中沿线剑州、武州、施州,倘若再加上李奔六万兵马,蜀中……”
张青心惊胆战。
陆宴脸色依旧苍白,闭了闭眼,开口道,“明面自是不能发兵,但也可想另外的办法。”
石桌上依旧铺着画,叫风吹得掀起边角,高邵综手掌漫不经心压住,翻看完新送来的军报,周身皆是肃杀沉冷。
唤王极上前,平静的眸光里暗沉冷锐,“去一趟蜀中,待大周军压境,破二城,攻至安县,告诉李珣,北疆军可襄助蜀军解困,条件,交出宋怜,送嫁北疆,入定北王府,为定北王妃。”
王极心头一跳,安县距离蜀中都城广汉只有二十余里,破城再即,那李珣会如何选,根本不必说。
他应了声是,立时去办了。
宋怜收到益州斥候的来信,知晓罗冥反水,不过两个时辰,便收到周弋传来的消息,剑州城破,大周中路军两万人,已攻进巴州,他人在军中,已是急得焦头烂额。
宋怜立在城门口,往南看去,青衫绵延,山势高远。
乔装过的茂庆捏着军报的
手发紧,问身侧的人,“还进城么?”
宋怜思忖片刻,“进,走罢。”
第144章 火势利州。
“听说利州核桃饼,用利州新鲜的核桃,石塘泉眼清晨的泉水,当天做出来当天食用,十分美味,本王看来,也不过如此。”
郭惟阳尝了一口,剩下半块扔在地上,拍了拍手,抬起踩着案几的脚,吩咐了句把做桃酥的人杀了,往城墙上去。
“再找些人来做,没得到了这利州,还吃不上一块像样的饼子。”
他敞开双手,两侧候着的侍女立时屈身上前,往他腰侧系上佩剑。
剑柄剑身并不打眼,因着是太/祖开朝时用的,冠上天子剑的名声,另铸了一柄剑鞘,剑鞘上镶嵌羊脂白玉,也就有了宝剑的名声。
自皇帝赐下这柄宝剑,郭惟阳日日都佩戴着,待三月夺下蜀中,拿下小太孙人头,太尉一职落在身上,那才是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郭惟阳出了利州郡守令府,一路往东,越走越是不满,“丘荣田那老货,先帝朝时是个不怯战的,如今得了那段重明相助,战也不战就逃了,把人带走,留了这空城,打得一幅好算盘。”
参将叶鸣在旁笑,“他惧怕我大周军,逃了丢的只是威严,不逃可就要丢命了。”
郭惟阳斜睨着他,眼里都是鄙夷,“死磕才是蠢货,蜀军打山仗一把好手,利州又平又宽,罗小狗又反了水,再死守利州有什么用。”
参将叶鸣八尺的身高,在六尺的郭惟阳面前,腰弯得还矮下半个头,连连道将军言之有理,一路陪着笑脸好话,等前头的人上了城楼,走得远了,才直起腰杆,往地上啐了一口。
“什么东西!”
随令也见怪不怪,这郭惟阳本名姓刘,原来有些军功在身,为人便十分狠毒,前年被太宦郭闫郭大人收为义子后,行事越发张狂了。
偏有几分能领兵打仗的才干,几次料敌先机,打得蜀中老将新将一退再退,更得皇帝信任重用,都到用不了三个月,大周就能重新夺回半壁江山了。
介时这姓郭的,指不定多嚣张呢。
郭惟阳上了城墙,墙哨下立着一名削瘦男子,五十上下年纪,做宦官模样打扮,只看着远处广汉城,带着些细纹的狭长眼漏出些阴毒,他十几年前来过广汉,如今是大变样了,这城门郭家军六日里大大小小冲击六十次,愣是破不开这城门。
郭惟阳上前拜礼,态度模样倒恭顺,“义父莫要忧心,先前我们兵分三路,打的这恍眼,加上秋家秋恬六万兵马投诚,罗冥和李将军联手的消息,蜀中分三路来堵窟窿眼儿,等知道我们真正的大军只在这一路,也已经晚了,孩儿敢保证,一个月内,李旋、周成、段重明想救这广汉城,是不可能了,到时那条龙,一定是条死龙。”
当初兵分三路的建议就是郭惟阳做的,以十万大军为谋,掩藏消息可不容易,郭惟阳做到了,郭闫少不得要看重他几分,“北边你兄长需防着姓高的,动不得,这一仗军功,都是给你的,拿下蜀越,你是名留青史了。”
郭惟阳连说不敢,道是义父教得好,看向远处,眯了眯眼睛,唤了骠骑将军吴虎上前,“分营轮番攻城,六日以内攻不下广汉,没人缴罚百钱,头一百个进入广汉城的,官封千秩。”
他话才落,周围人呼吸都重了许多,连守城的士兵都目露向往,吴虎应是,立时去点兵了。
不到一个时辰,兵力增了一倍有余。
李珣不顾众人反对,身着铠甲上了城墙,看城下依靠盾甲靠近,好似蚂蚁一样火烧不绝,杀不净的士兵,也经不住腿软,城中只有六万兵马,应对郭家军十五万……
此战必败。
她又在哪里。
近来难免有人怪罪夺吴越,他并不怪她,但希望临死前,是同她一道赴死。
那郭家军战车精良,竟能往十数丈高的城墙上抛火球,城墙再牢固,恐怕也挡不住郭家军合围,没日没夜没有片刻停歇,许多士兵隔一日能睡一会儿都是好的。
城墙上的人少不了衣衫沾染泥污,单有一人,青衣蓝袖,也不搭话,只远远看着。
成海忍不住劝道,“属下知殿下同云夫人交好,只是定北王妃,身份可不低。”
李珣还没说话,周弋先倒竖了眼睛,呵斥道,“已经跟你说过她不愿意了,成将军怎听不懂话胡搅蛮缠!她是先太子遗孀,你成海放尊重些!”
成海略拱了拱手,也忍着怒意,“说是遗孀,京城哪里听过云氏二字,不过外室,现下有了好去处,能救蜀中危难,能救数十万士兵百姓性命,能救大周正统,岂不两全其美。”
周弋冷笑,看了眼成海、林圩陶正几人,脸色铁青,正是这几个下作的人,教坏了殿下,以至殿下做那不仁不义的小人。
他握着佩剑的手指微动,段重明笑了笑,往前拦了拦,“云夫人是否嫁往北疆倒是其次,只是北疆势盛,那高邵综岂不知只有天下归一,诸侯尽灭,天下方可得安平,先不说北疆出兵灭京,介时蜀中能得几分,便说待赢了,郭闫一死,北疆铁骑会不会转头对准蜀中。”
他看一眼众人,“国公府与李氏一族血海深仇,岂会放过李氏一族爪牙。”
他言语暗含深
意,成海、林圩心底一寒,谁是爪牙,侍奉过太孙的诸臣,恐怕谁也好活不了。
段重明略拱了拱手,道,“还请诸位齐心协力,渡过难关,这广汉城本也不宜为都,先前夺下吴越,肃清后患,我等便是退避五百里,也依旧有天堑可御敌,那郭闫,大军倾巢出动,可不敢耽搁太久,撑过三月,他想打,也打不了。”
成海已歇了同北疆联盟的心思,却依旧心有不甘,“丢了蜀越一半疆土,越地穷荒,和蜀中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这几年殿下辛苦经营,心血岂不是都白费了。”
他还欲再说,叫李珣呵斥住了。
成海停下,行礼告罪。
段重明最不愿同瞻前顾后摇摆不定的人相交,只是危难在前,也论不了别的,依旧笑道,“便烦请诸位将军多费心了。”
城下喊杀声震,令人心底发寒,成海只得带人加固城防。
丘荣田并不擅安抚人心,松了口气,同段重明商量,“想必那郭惟阳要使疲军之术,到时候城一破,士兵困乏,恐怕抗不了多久,需早做打算。”
他斟酌道,“不如来个疑兵之计,城墙上燃放火龙,烧成一片,郭惟阳看不出虚实,倒能撤下一些人安生休息,好养精蓄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