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千柏看着夫人,欲言又止,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垂头应是。
宋怜没注意千柏的异常,只是叮嘱他,“这里不安全,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搜查,江淮的人这几日便可寻由头早日撤出北疆,务必小心,这些东西分到不同人身上,带回蓝田,交给来福。”
千柏应是,直起身体时深吸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他都为夫人愿意离开北疆高兴,也清楚豫章城外的事不能再来一次,对夫人来说,他们留在北疆,不一定能成为助力,有时候还会是软肋。
他收好木盒,重新给洗干净了的双手涂抹药汁,装扮成一名患有咳症的病人,先离开了。
宋怜数着时间,等千柏离开有一刻钟后,从房舍药柜背后的暗道出去,进了医舍的典籍房,寻了一处临窗的位置坐下,此次虽是个机会,但北疆过于强大,江淮诸臣,大多数安平乐道没有野心,这件事要促成,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不能缺,机会只有一次,需要好好谋划。
王极已经在医馆候了半个时辰了,见主母手里的书册始终看不完,似乎遇到了晦涩难懂的难题,一刻钟翻不出几页,看了看时辰,忍不住上前行礼,“天晚该用膳了,主母不如将这两卷医书带回府,用了膳再接着看也不迟。”
宋怜现在满心只有江淮和京城的事,并不想回府,只是这几日高兰玠好不容易相信她不会再自戕,减少了她外出时跟着的斥候暗卫人数,两人之间相处融洽,她若不愿回府,恐怕惹他疑心。
她需得尽快离开长治,回江淮,提前部署一切,确保万无一失。
如果能将高兰玠骗离长治,她离开长治会省掉一半时间一半精力。
她并不觉得饿,但她出府的时候身边虽看不见人,暗地里却定是有人跟着的,她便是想撒谎说吃过了也不能,用膳的时候一直在想如何将高兰玠支出长治,心不在焉,被对面的男子看了好几次,才先摒弃纷杂的念想,端着碗小口小口喝着鱼汤。
高邵综视线落在她垂着的眼睫上,眸光幽深,每日随她出门的暗卫都是
他安排的,今日是林墨,他已经问过她今日在府外都做过什么,见了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除却在医馆药房待得时间久一些,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从在前院遇见,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她无意识回避他的视线,不是他的错觉,她对他那一点浅薄的爱意,因为什么不知名的原因,消失了。
高邵综放在桌上的手指微蜷,又很快松开,平静地用了膳。
这一久两人白日两人一起处理北疆的政务,她能模仿他的笔迹,几乎以假乱真,她处理完的军报内务他只稍稍过眼,便可下发府衙,闲暇时学医,同寝同食,夜里亲密无间,她不再服药,也经不起撩拨,情动时拥住他,反应浓得他以为两人能天荒地老。
只是出去一趟,竟就变心了。
他手执茶盏,抬起呷了一口,同她商量,“每日出府奔波,可让人将医师请进府来,每家医舍的医师上值前入府来授课一个时辰,也不耽误他们去医舍治病救人,阿怜以为如何?”
宋怜本就不太饿,闻言把汤放下了,收敛着情绪轻声道,“直接去医舍会方便些,有病人来,我可旁观医师如何把脉开方,望闻问切上进益会快些。”
高邵综想亲自教她的,但她从一开始就拒绝了,现下再次被拒绝,也并不意外,待她去沐浴,他先见了王极。
听了禀报,让王极去查今日出入周家医馆的人。
这世上有什么能让妻子变心的东西,一是权利,二是一些能入她眼的男子,便不知这次是哪一个了。
若说是一,她当应当知晓,无论如何,哪怕她现在便坐在京城的紫宫正殿里,也没有机会。
他踱步到了浴池外,吩咐守在门口的侍女先退下,掀开帘幕进去,立在门口看那正趴在玉阶上的背影,蒸腾的雾气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
若是二,也不大可能,长治没有这样能入得她眼的男子。
且她同他已结了亲,以她的品性,再动意,也不会放在心上,不会有这么明显的异常。
她察觉到动静,偏头看了一眼,身体缓缓下沉,遮住玉白的颜色,眼睫轻颤,复又恢复如常,“兰玠要沐浴么?”
高邵综嗯了一声,开始解腰间的玉珏,勾带,外袍,中衣,下了水池,围着她游了两圈,察觉她暗自紧绷,心情升起愉悦也并不意外,她心里有鬼,又知他极为了解她,担心叫他发现异常,这时心神便不得不如数放在他身上。
从去同州的路上,收到她想从崖上跳下的消息,再到两人得救,他想了很多,此时在她暗自紧绷的目光里,一步步朝她靠近,绕到她背后,从后面拥住她,下颌在她肩上轻点了点,去寻她的唇,在上面吻了吻,片刻后停住,问她是否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宋怜脸色白了白,从长云山回来他一直在养伤,摘下面具那日他说想要他的洞房花烛夜,自那日以后,两人夜夜同寝,亲密无间,他触碰在她脸侧的温度像比池水更热的热流,顺着肌肤四处蔓延,但今日她总控制不住想起在益州的人。
他要用自己的性命,成全她的野望,为她安排好一切。
她不愿往深处想,但无法像以往一样,同高兰玠这般亲密的接触。
她在寻些合理的理由,耳边低沉的声音叫她脑子里空白了片刻,“什么?”
高邵综盯着她,“是今日见了什么人给你传了什么消息么?”
宋怜几乎连心跳都屏住了,“我是收到了些消息,但是无关紧要,兰玠你又开始怀疑我了么?”
如果高邵综和她一样,提前知道了阿晏的计划,那么她纵是去了江淮,也没有成算。
更不用说,她到底能不能出得了长治。
幸而他只是怀疑,她今日去了六七家医舍,每家医舍每日有数十个人看病,纵是长治,要查到也要好几个时辰,那时千柏早已出城。
宋怜定定神,身体往水中沉了一沉,“你惯常这样疑神疑鬼,我始终不值得你信任,想来在长治什么事也瞒不过你,你自去查便是。”
她拉开环在腰上的手臂,游到另一边,用巾帕包住身前湿透的长发,背对着他擦拭。
高邵综已不吃她这一招,他来寻她,也不是奔着同她吵架来的,只是隔着缭绕的水雾,开口道,“你无论想辅佐谁,得到什么机缘,只要不是北疆,都会增加不必要的战乱,以你得能力,但凡做了,恐怕天下大乱,届时不知要多死多少人,你不如留在北疆,你出仕以后,可以积攒自己的势力,将来羽翼丰满,将我推下主君的位置,也未尝不可。”
宋怜早在他提及天下大乱四个字时苍白了脸,高邵综从未怀疑过阿晏会将江淮交到她手里,便是因为熟知阿宴的品性,以为阿晏不会置江淮百姓不顾。
她不愿深想的事,就这么叫高兰玠点出来了,哪怕他并不知晓阿晏的计划,天下大乱四个字仿佛密布的锥刺,宋怜心中纷乱。
从长云山开始,他都在想这件事,想如何两全其美,“你在官场明争暗斗,非但不会带累百姓,反而有利于十三州百姓,没什么不好,待你的威望能支撑你的野望,夺之取之,也未尝不可。”
宋怜在想已经面目全非的陆宴,陆宴唯愿国泰民安,却因她心存死志郁郁寡欢,违背心中道义,陷害罗冥,将江淮、京师无数士兵百姓的性命带进深渊,以他的心智,如果只是让权,岂会不知不必服用真药。
他服剧毒,除却坐实李珣罗冥杀害江淮之主的罪行,更多的恐怕是谢罪。
以性命谢他便是用性命也无法偿还的罪孽,战事一起,他无法自如的活着。
成全她的愿望,他什么也不能做,死是他一定会选的归宿。
酸涩从心底冲上鼻尖,和浴池的水雾融在一处,宋怜扯过衣裳披着,转身看向池里的人,“我留在北疆做官,依仗的是你对我的情爱,有一日你若厌弃我,我一无所有,你今日愿意留我性命,有情意,可我无所出,你今年觉得不需要子嗣,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呢,到那时,红颜老去,又待如何呢。”
高邵综有些惊奇,惊奇她会有这样的担忧,在他印象里,先不说她纵是容颜老去,也必定是极出众的样貌,便是她那只要她想,足可以叫任何男子死心塌地的温柔,灵魂里的炽烈,坚韧,又有这样的才学,智谋
,怎会担心年岁长了样貌不好了会如何如何。
她恐怕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
拿出来说,只怕是另有目的。
她有了求生的意志,开始不满足于现状,那双看似柔静的杏眸底下,是善于谋划的野心。
她当真用起心来,是能将这天下搅得天翻地覆的能耐。
高邵综不得不防,他从浴池里起身,上了岸,披上衣衫,取过巾帕给她擦身上的水珠,声音低沉,“不要跟我扯这些,我说的建议你好生想想,你今日东奔西走,把长治的医舍逛了个遍,必是累了,我们早些安置。”
宋怜心里生了焦躁,拥着身前的衣裳,仰头看着他,轻咬了咬唇,声音里带着池雾的潮湿和软糯,“我从一本州志上看到,云州有一种草药,名为同心草,摘下用血浇灌,六日后夫妻双方一起服下,可结同心缘,恩爱两无疑,你肯吃这种药,我便信你。”
她容色靡丽,杏眸里脉脉怀情,高邵综感知着血液里流淌的悸动,垂首凝视她的容颜,声音哑了,理智却尚在,“荒诞之言,不足为信,阿怜若想将我支开,伺机离开长治,劝你不要白费力气。”
第172章 焰火罗网
“十一天前旧越的臣子在儋州平乐截杀了一批暗探,过了几日,儋州隔壁的商州有前朝遗宝的消息就在暗地里传开了。”
“六名被杀的暗探是宫里的人。”
前来禀报的是掌管西越暗探的石彦,“已经有十来批人摸到了商州,这里面除了被灭的诸侯残部,还有些闲散游荡的流民,游侠,这会儿的商州,表面看着平静,处处都是杀机,但凡有些身手、人群聚集的,进了商州的地界,不多时就会遭遇袭击。”
陈云听得皱眉,“宝藏的消息可靠么?可查清楚来源?”
时彦当时恰好在商州,城里城外为争夺财宝掀起的暗流叫他心惊,这次是亲自押送七名旧越臣子,两名京城暗卫回长治,告罪道,“还未查清,但七日前属下抓到一个寻宝人姓吴名山,此人原是前朝宫宦袁成的后代,属下查这吴山的来历时发现,袁氏一族每隔十来年就会以投奔亲眷的名义四处迁徙,只是搬来搬去,一直在商州周围打转。”
“袁氏有不少家底,每一代里却必有两房在商州做猎户,属下以为十分可疑。”
石彦呈上审问吴山的档记,高邵综看完,递给陈云,交代石彦,“查皇帝消息的来源。”
石彦应是,见礼退下了,犯人已经送到,他还需要尽快赶回商州。
陈云翻看了,一时沉思不语,当年太/祖攻陷京城,前朝废帝逃出宫,确实是下了西南,只不过半途就被禁军捉到,连着禁卫宫侍一起被带回京城。
观起居注和史载,太/祖的性情虽算不得温善仁慈,也绝非酷烈之人,可在对前朝遗孤遗臣这件事上,却可称之为残忍暴虐。
皇室宗亲,天子近臣,宫中侍从女婢几乎都进了昭狱,废帝皇长孙受酷刑长达数年之久,死后不到六日,禁军九十一人牵扯进谋逆案,半数自戕,半数获刑,一个不落皆死于非命。
当时陈家两位悉心培养的子弟正年轻,在宫中任职,猝然以莫须有的罪名丢了性命,陈家的老祖明面上忠心耿耿,心里却一直记着儿孙横死的事,熬到文帝继位,老祖重病致仕,告老还乡,阖族迁往颍川,自此陈家的子嗣哪怕偶有入仕的,也都是微不足道的小官,并不出彩,陈氏一族渐渐的也就没落了。
老祖临终留下遗训,代代相传,每一任陈家的家主都知晓这桩恩怨,没有说陈家的子嗣必须要谋逆犯上,但国公府灭门,国公世子逃脱,在北疆起势的消息传开,陈氏阖族上下便立刻变卖家产,离开颍川,北上投奔了主君。
有关两位族叔祖被戕害的原因,老祖自然查到了一些,只不过当年的人死得差不多,太/祖驾崩,有关藏宝图的消息跟着一起消亡,遗宝的事也就无从查起了。
陈云至如今也不能笃定前朝遗宝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只是世上有心关注的人,大多数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
这件事被李珣翻出来,天下不知又要起什么样的祸乱。
如果商州当真有前朝遗宝,北疆也不能任由这批宝藏被旁人拿到,陈云叹气,“恐怕是郑州温堰节节败退,刘同步步逼近京城,新帝坐不住了。”
高邵综放下手里的朱笔,有些漫不经心,“便是拿到了足可复国的财宝,落在李珣手里,也不大起作用。”
“查消息来源这件事,你盯着些。”
陈云应是,以李珣的为人,倘若先前便知前朝遗宝的事,不会等到现在才派人去寻,在北疆即将进京,突然冒出来的消息,深水底下恐怕还藏着人。
想到这儿便往案桌前看了一眼,除了急需处理的军务,连将来十几日臣将需要处理的事都安排好了。
明日一早主公便会出发去云州,明面上是因为海寇,实则早些年云州的海寇就被高家军肃清了,他身为丞相,处理一方内政,云州近来有无海寇,他会不知道么?
云州滨海,吏治清明,百姓安平富足,也不是什么兵家要塞,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是这时候需要主公亲往的。
毕竟年轻的主君结亲不过三月,尚是新婚,除却政务之外,对王妃几乎可以用看守来形容,如果可以,陈云估计他会像带手腕上那串琥珀石一样把王妃带在身上。
留王妃在府里,独自前往云州,实在由不得他不揣测。
云州靠海,此去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十来日。
陈云仗着是老臣肱骨,试探着问,“主公前往云州,有何要事,有无老臣能效劳的地方。”
高邵综看他一眼,“私事。”
又吩咐了政务,“沐云生送来了卷宗,朝廷、江淮还未投诚的臣子,能力秉性政绩都有记录,先生先挑挑看看,如何安置。”
这件事足够陈云忙一久的,见主公不肯多说,陈云也不好再追问,看天色已晚,知道主公必是要去同王妃一道用膳,也不耽搁,见礼退下了。
高邵综手指摩挲着腕上的琥珀石,估量宋怜打算支开他谋划离开长治这件事,和前朝遗宝的消息有无关系。
若商州当真有这么一批财宝,恐怕她想不动心恐怕也难。
窗外金乌西沉,已过了戌时,高邵综问夫人在哪儿。
候在门边的张路往南院的位置看了一眼,有关主母的消息,都是每隔两个时辰回禀一次的,“主母今日没有出门,晨起给院子里的草药洒了水,进了卷宗室便一直没出来了,小矛守在里面,午膳也是在里面用的。”
高邵综听了,不难猜她放弃出府学医,窝在卷宗室里,是在熟悉北疆军务政务。
毕竟将来两人若是再次为敌,对北疆军政越了解,越有胜算。
高邵综有些心不在焉,吩咐王极,“我离府后,增添二十六暗卫看住院子,尤其泛江湖,夫人有动作后无需惊动,跟着她一道出城,待接应的人与她汇合,再全部带回来。”
王极领了命,他知道主上前往云州是为何,不由劝,“那同心草不过是以讹传讹,服用同心草的夫妇能恩爱长久,只不过因为同心草长在深山,难以采摘,凡愿意为妻子去采摘的,待妻子本就情深义重,妻子也会感动心疼,两人能长长久久一点不意外,可主上你去了,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