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王极呐呐应是,在临都待了一个多月,常有臣子斥候出入书房,为了不吵她歇息,书房从里院挪到了外院,高邵综收拾竹简,问她今日用药的情况,“医师怎么说,可有好转了。”
王极低声回禀,“医师说用的药温和,要将养一阵的。”
原本主母起热的第三日便要请冯老来看的,只是主母说冯老不愿意给她看病,她也不愿冯老给她看,不让去请,另请了两个医师来看,一个月了,时好时坏,总不见起好的效果。
王极忧虑不安,“还是传令让老先生来临都一趟罢……”
高邵综道,“让乌矛往长治带消息,越快越好。”
“……另外往江淮送信,把林流霞请来。”
王极立时去办了,林流霞原是蜀中人,一直是跟在主母身边的,只是后头主母去了北疆,林流霞便去了江淮,在广陵开了医舍治病救人,此人医术高超,比冯老又多了几分怪才,请了冯老,又请他来,王极心安了几分。
高邵综先沐浴过,洗去一身寒意,方才去的后院。
院墙里茶梅绽放,雪粒扑簌簌往下落,梅树枝条晃动,花瓣随风盘旋,坠入风雪里,无端端生出些孤苦伶仃来,高邵综吩咐人将梅树移走,掸掉落在身上的雪粒,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暖意驱走冬寒。
她闻声抬头看来,要开口说话先咳嗽了起来,苍白的面容染上病态的红潮,高邵综立在炭盆前,待身上的寒意彻底散尽,才在榻边坐下来。
手指搭住她的脉搏,眉心渐渐蹙起。
宋怜放下手里的书卷,温声道,“我好多了,只是寻常风寒,也许天气转晴便好了。”
今年的大雪来得早些,瑞雪兆丰年,她偶尔出门闲逛,常听临都的百姓们夸赞此乃祥瑞,定北王临朝,方有这般风调雨顺的天象,是真正的普天同庆。
侍女叩门见礼,端了药进来,宋怜觉得是天气变化带来的不适,等天晴便会转好,加上连吃了一个月的药不见好,便不大想喝,只是登基大典的日子往后延了一次,新朝开泰,再往后延迟不怎么吉利。
他临朝的这一日,定也是希望她在的。
宋怜便也端过药,有些抗拒,理智却还在,屏息不去闻难闻的药味,一口喝了,将药盏放回托盘,朝侍女道了谢,让她先去歇息了。
她现在身体不舒服病着,他左右是不会对她发火的,宋怜靠回软枕上,牵了牵他的手,“前一久我问王极,怎不见季朝,他说是叫你关起来了……”
高邵综反握着她的指腹微顿,“问他做什么。”
治好高砚庭腿的药方是季朝寻来的,宋怜知道高邵综不会要季朝的性命,但这件事她若不插手,季朝恐怕会一辈子被关在地牢里不见天日,“你放了他罢,放他自由。”
高邵综不虞,单凭当初她欲同季朝结亲,亲吻季朝这件事,足够他死一万次,“这件事你不必管——”
宋怜想坐起来一些,但是身体没有力气,牵动肺腑便又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扶着榻沿干呕。
高邵综截住话,紧抿着唇给她顺气,手指圈住她的脉搏,感知到比昨日还要凌乱的脉象,心也被烈火灼烧着一般,让她靠在怀里歇息平复,小一刻钟过去,她穿着的中衣已被汗浸透。
他给她换了里衣中衣,她靠着他,半阖着眼养神,因病着,这几日话都少了。
长云山她中毒时的情形在眼前重叠,心底似压着流动的岩浆,他懂医术,这几日来探脉的医师不敢提她是常年郁结于心,开的药方,疏肝平郁多过伤风风寒。
她不快乐。
只是这份不快乐被温和的皮囊包裹着,压抑着,轻易不能被人看出来。
他拥着她腰的手臂紧了紧,许久后又缓缓松开,声音沙哑,“我不为难他,我谁也不为难。”
她在意这些事,但绝不会在意到生病。
榻上放着一个针线提篮,旁边叠放着一件龙袍,高邵综取过展开,绣技精湛,是她的技艺,送给他的贺礼。
她似被他手里的金龙灼到了眼睛,偏头避开后便一直阖眼休息,看似休息,可脸色似比方才还要苍白两分。
高邵综看住她,“恭贺我登基,阿怜是真心的么?阿怜真的愿意陪我入京么?”
宋怜心头一跳,霍地睁眼看他,那双黑眸与平素一样幽深深暗,暗藏锐利,见微知著。
她想否认她是真心的,但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登基大典在即,她却对京城厌恶起来,离宗正定下的日子越近,她越是不想靠近。
周弋如今任职宗正太常,半月前送了新帝登基用的王服冕旒来,她偶然撞上,叫那王服上的五爪金龙刺痛了眼。
高邵综登上皇位君临天下的情形不由自主一幕幕在她脑海里重复,她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高邵综对她有多好,如今的臣子待她有多敬畏,他如今是她的夫君是她的亲人,他曾把唯一的解药让给她只愿让她活着,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容许她做可参政的皇后,她还有封地,可随时出宫。
他已经倾其所有。
可还是压不住,压不住心里燃烧的东西,她不知烧着的是什么,只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一场莫名其妙得来的病,给了她不能进京的理由,她心里高兴,未必没有暗自期望这场风寒病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不是她不想去,不是她不够豁达,是她病了,去不了。
那目光一错不错,好似能看进人心底,锐利得叫人无所遁形,宋怜有些狼狈的避开,又折转看他,启唇道,“你不能要求一个败者能真心祝贺胜者,我给你准备了庆贺的礼物。”
纵给了礼物,也并非出自真心,高邵综克制着情绪,“可是我是你的夫君,我们是在同一个家里,我的,同你的,有何分别。”
宋怜答不上来,她给他送了贺礼,不会绞尽脑汁处心积虑破坏江山社稷,会做一个对新朝有用的好皇后,她只是不想参加登基大典,不想进京,有错吗?
他咄咄逼人,宋怜并不想同他争吵,靠着迎枕咳嗽了几声,瞥见他眼底的青痕,知她病了以后,他吃不好睡不好,心下一软,答应了下来,“其实我在临都也呆得烦了,进京看看也好,你定了日程,告诉我一声,鸿雁把马车备得暖和些就好了。”
高邵综知她并非心甘情愿,可也不再争辩,在榻边坐下,取过巾帕给她擦了手,见她一动不动,目光隐忍克制,“你留在临都养病,我自己回京,你能快些好起来么?”
宋怜本盼着他快快离开这间房舍,听得他的话,眼眶酸涩,转过头来看他,只觉他眉目俊美,哪里哪里都是她极喜欢的模样,只单就一点,要登基为帝了。
哪怕他是明君,而这江山之主,哪怕不是高邵综,也绝轮不到她。
宋怜朝他伸手,重新靠进他怀里,在他颈边蹭了蹭,“给我一点时间,也许时间久了,渐渐忘了,也就习惯了。”
高邵综嗯了一声,宋怜脸颊蹭着他颈侧,手指从他衣衽的位置探进去,偏头去寻他的唇,却被避开,手指被握住牵出。
宋怜睁眼去看他,杏眸里带着渴望,他最不经碰,现在也一样,她略微靠近,他呼吸也重了,身体发烫。
高邵综不觉欣喜,心底反升起酸涩,她似乎没有高平那时起重欲了,多数时候是看他想要,才靠近他,并非是自己真的想要。
眸色里翻覆的情绪掩进黑暗里,高邵综捉住她的指尖,让她安生休息,“病成这样了,身体再不可亏空,先忍忍。”
宋怜不怎么在意亏空不亏空的,只是想着怕将病气染给他,歇了心思,靠着他,隔着衣裳在他肩上咬了咬,渐渐困乏起来,猜他大约明日便会启程回京,同他商议,“等我病好了,我想先去关中看看。”
高邵综下颌微绷,是他许诺给她的封地,纵不想她去,也点头应下了。
宗正新选了两个吉日送来,一个是十二月岁正,一个是十二月岁末,高邵综让周弋定在岁正这一日,第二日便出发了,出发前在临都留了二十二名女卫。
还有王极虞劲等六名宋怜熟悉的暗卫。
别苑内有负责修缮房舍的,有负责采买的,连侍弄花草的
婢女都身负武艺,宋怜坐在窗口,看着院子里用游龙掌扑蝶的小女孩,一时看呆了去。
王极见状,忙讪笑着解释,“是不少人都能猜到主母在临都,这些人是主上留下保护主母的。”
他话外之意是说这些人不是监视,是保护,宋怜并不十分在意,也能理解,毕竟天下初定,也说不准有溃兵想要东山再起,倘若掳掠了她去要挟高邵综,也不无可能。
她猜除了别苑里,整个临都定也安排了不少了,说不定囤驻了军队。
毕竟在临都看到烟信的机会多了起来。
小一个月过去,天气回暖了许多,她的病也渐渐好转了。
宋怜让侍女清露帮忙收拾去关中的行礼,“是乔装了悄悄去,装成游商,带一点常用的东西去便是。”
从高邵综回京以后,宋怜身边一直是清露贴身照顾的,她是个温柔仔细的女子,收拾衣裳的时候也准备了一些月事带,见宋怜还穿着单衣坐在窗口吹风,细声劝,“今日天冷,夫人还是让婢女关了窗户罢。”
这一个月里,院子里修建了许多的园林造景,宋怜平素喜欢坐在这儿翻些文籍竹简,都是从京城送来的,都是朝廷的政令,各官员升迁任免,她翻着来打发时间。
清露见女子只敷衍一声便接着翻书了,想了想还是直接过去把窗户关了,见女子朝她看来,曲了曲膝柔声道,“夫人还是注意些罢,先前病着,不来月事,可这个月病渐渐好了,还是没有,叫奴婢觉着,当请了医师来看了。”
宋怜抿唇笑了笑,“这几年我月事一直都不算准的,无碍。”
清露犹犹豫豫,没再说什么,宋怜猜王极定是事先交代过什么,她曾服用过绝嗣药,安排在她身边用的人从来也不会提子嗣的事。
只她心里竟有些不安,睡觉前给自己把了脉。
天气暖和后,她的病情渐渐好转,她不耐看医师,王极他们也不敢多话,算下来她已经有个半月没有见过医师了。
可她是服用过绝嗣药的。
第184章 脉搏关中
十二月岁正,是冬日难得的晴天,晨光刺破混沌的云层,拨云见日,天子殿前玉阶上雕刻的苍龙栩栩如生,庄严威慑,禁军武士次第推开殿门,文武臣将依官秩列位见礼,声入云霄。
新朝已祭祀天地,告礼太庙,惠此州国,以绥四方,定号为绥,年号建武。
今岁为建武元年。
礼官宣告《社稷令》之后,是恩诏令,收归四方兵器于长安,减免赋税,以惠天下百姓,封赏百官,提拔有功之臣,新朝开立之初,已有欣欣向荣繁荣昌盛之相。
新帝登基,举国同庆,解宵禁,宫外七十二坊喧腾热闹,宫中正元殿设宴,天子离开后,臣子们宴饮闲谈,只不过因是三疆臣佐,相互之间并不熟稔,加之各士族之间关系错综复杂,便是有美酒助兴,也热闹不起来。
相互言语间也十分谨慎。
周弋端着酒樽,走到安王面前,施行一礼,声音压得很低,问出口之前,白皙的脸先涨得通红,“安王殿下可知道……皇后的消息,皇后……”
原以为今日能见到她的,自从蜀中一别,再没有她的消息,他也是前一久才偶然得知她的身份。
震惊过后,想见见她,看看她还好不好。
高砚庭抬酒饮尽,才掀起眼皮去看面前直愣愣的男子,这人原来是广汉郡守令,一根直肠子,若非秉性中正心怀百姓,无论如何是做不到六百秩以上的高官的。
身边若有厉害的谋士,他能成就一番基业,若没有,那就只能在宗正太常的位置上蹲到老了。
少见年过三十,当过蜀中之首,现在坐在宗正太常的位置上,还能有这么清澈的眼神的。
就是个书呆子。
只不过清澈有清澈的好处,似周弋,虽和她关系匪浅,但从未惹过兄长猜忌,似凤栖梧、裴应物这样结了亲的,也安心,譬如张昭,陆宴,月前收到消息,张昭已远走辽东。
张昭是能臣,但也在暗地里培养势力,在边城待不下去,自然是因为有人不容他。
陆宴虽活着,但陶县的暗探传回消息,陆宴每日忙于浊河的水防工事,救陶县、河内的百姓于水火,用的是病重的身体,好似点着的油灯,拼着命要将最后一丝力气耗光似的。
至于他这个被封为安王的弟弟,纵还没有结亲的打算,也不得不先寻个姑娘,假结亲敷衍过去。
兄长能知人善用,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三疆的臣子没有不敬服的,但和她相关的事例外。
她的消息,莫说不能打听,便是偶然知道了,最好也只做不知。
因着是蜀中旧人,挂念她正常,高砚庭也没瞒着,“前段时间病了,现在已经好了,放心,过一久应该会进京的,介时自可觐见。”
周弋猜当是二月十五日。
这是太常寺定下的封后大典。
以她的才能,能做一国之母,那再好不过了。
再过一个月便可亲自见到她,周弋端着酒樽离开,高兴了不少。
高砚庭往上首的空了席位上扫了一眼,预感不是那么好,旁人看不出来,他却知道兄长从临都回来以后,心情一日沉过一日,若两人之间没有问题,她当真愿意做这皇后,必不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