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但已不是他能插手的。
高砚庭长叹一声,朝上前敬酒的臣僚随意敷衍几句,顺走了案几上的酒壶,大步跨出正元殿,往书房走去,毫不意外书房的灯亮着。
废帝李珣继位后摆着个勤政爱民的样子。
可这一月来,连李氏王朝的旧臣私底下都开始叫起苦来了。
张路要禀告,高砚庭不耐繁文缛节,抬手就把他给打昏了,推门进去,先嗅到了酒香,惊诧不已,兄长并未处理政务,案几上没有文书。
“兰陵酒。”
高砚庭跨步过去,翻坐到案几上,端起酒盏闻了闻,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纵他是个喜酒的,也觉得这酒烈了,往正拎着酒壶的人看去,登时眉头大皱。
“她还是不想做皇后么?”
高邵综并不嗜酒,纵心中烦郁,终是滴酒未沾
,她没有不愿做皇后,只是与他预想的情形不相同,她没有因为做皇后这件事高兴欢喜,日后也绝不会为这件事欢喜。
她体贴入微,这一月隔几日便会写了信差人送来给他,但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高砚庭沉默半晌,换了另一件事,“就算是要兄终弟及,能不能让我回边关再混几年——”
高邵综反问,“储君跑去了边关,羌胡岂会放过良机,朝臣确定不了储君的人选,另起心思的便多了,你需要留在京城,直至你诞下子嗣,届时或可再议。”
高砚庭气结,正待反驳,外头王极见礼求见,便止住了话头,看了眼外头天色,从案几上下来,翻窗离开了,他知道每日戌时,王极都会将临都的消息送来书房,他已在心里将其尊为皇嫂,她出现危险他去救义不容辞,却并不想听见她日常都做了什么事,用了什么膳,今日又说了什么话,笑没有笑过。
守在殿外的禁军知是安王殿下,全当没看见,王极将信送进去,本以为这一封和前几日的一样,只记着些主母的日常,不想主上拆开扫过一眼,竟直接从案几后站了起来,脸色大变。
宋怜以学医的理由把林流霞请进了别苑,她支开两个婢女清露和何观,让林流霞给她把脉。
她一直紧盯着他,见他面色如常,紧绷了几日的心松快下来,几乎要长呼一口气,就说她医术不精,也从没把过女子身孕的脉,光靠医书上的描述,怎做得数。
“有身孕了。”
林流霞高兴欢喜的声音却似冬雷,叫她连呼吸也窒住了,“我服过绝嗣药。”
林流霞取了笔墨,准备写调养身体的药方,对此一点不意外,当年太孙李珣受谄臣挑拨,不信任她,忧心她有了子嗣,将来蜀中基业会拱手让给外人,为免两人之间生了间隙,她服下绝嗣药,来福愤愤不平,两个婢女清莲清荷觉得李珣欺人太甚,来找过他。
经他手的药,怎会让李珣看出破绽,那李珣果然没查出什么,当初他观她脉象,知必是幼时遭了什么难,留了病根,极难受孕,配了药丸交给婢女清莲,叫她服用,需得连续服用半年,方可见效。
后来昭华殿大火,她失去了踪迹。
他还以为药程断了,没服用完。
这药如果断了,不孕的症状可就再治不好的。
林流霞大致把清莲来福几人做的事说了下,北疆斥候请他来时,给他看过她的脉案,这会儿不由庆幸几个医师下的药都还算温和,没有伤到胎儿。
林流霞已经开始期盼这个有着她血脉的孩子了。
宋怜从袖袋里摸出一个荷包,上面绣着莲花的图样,这个荷包她偶尔用来装一装贵重的东西,现在里面装着一点草药。
那个女孩……
林流霞看她走了神,再看了眼荷包,知她想起了两个婢女,真心道,“如果她们知道你有了宝宝,也会很高兴的,从前她们就盼望着。”
宋怜知道,可这几日因着怀疑有了身孕,除却荒诞不真实以外,更多的竟是慌乱,隐隐的烦闷。
她如果有了身孕,势必要带回宫里,寸步也难行。
也许高邵综会让她出宫走走,却绝不会允许她去关中,或者旁的地方。
她见过怀有身孕的女子,行动不便,身体难受,很难有精力好好做什么事。
且生孩子九死一生,她想过各种各样的死法,如果这辈子是死于有孕,是如此荒谬。
倘若能顺利生下,她还能顺利出宫么。
许多女子,诞下子嗣以后,被迫留下了许多的病症,身体变得极其不好,精力也大不如从前……
她茫然坐着,细细品味,竟是越来越忐忑不安,心烦意乱。
不免又想象他是男孩儿还是女孩。
她本不是良善的人,受过很多伤,孩子会不会被她带累得不健康,从出生起就没有一个好身体,她晚上看不清东西,会不会传给孩子,害它也同她一样……
她能成为一个负责任的好母亲么。
她能教育好孩子么,会不会将来又是另外一个宋怜,无数次有过后悔出生的念头……
她能给孩子幸福么?
如果孩子是男孩,那么哪怕他不优秀,不聪明,不漂亮,他大概都可以成为太子。
如果是女儿,倘若她想做太子,想做皇帝,却做不了,用尽了力气,把所有事都做到最好,尽了所有的力气,还是得不到,还是不被认同,岂非重复她的路,一辈子不得欢颜………
林流霞见她脸色惨白回不了神,陷入什么纷乱里一样喊不醒,逾越地探手晃了晃她的肩膀,“你怎么了,孩子的父亲不是高兰玠么?”
宋怜摇头,那晚她和阿宴什么也没发生。
林流霞倒不觉得有什么,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都是宋怜的孩子,他都喜欢,谁要来害,谁就是他的敌人。
林流霞不爱同旁人打交道,不过因为生得一颗七窍琉璃心,看一眼,便能看透旁人心中所想,他蘸墨的手一顿,重新给她把脉,再开口心中不忍,“已是三个月的胎相,胎脉比寻常婴孩儿更为强健,你的身体要流胎儿,极有大概率会丢掉性命,侥幸活了,也会缠绵病榻,不如生下来,你不想养,丢给高兰玠养即可。”
见她脸色苍白如纸,面上皆是惊惧惶然,又道,“不想给姓高的,也可以给我养,我缺个徒弟。”
以姓高的对她在意的程度,怎会孕三月都未发现,无非是担心她不愿,所以佯装不知,待胎儿过了能流的时日,她不得不生下胎儿,新朝的子嗣也就有了。
他对高邵综本无好感,此时更是不喜,最要紧的,倘若她愿意同高兰玠生下子嗣,得知有孕,便绝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可事已至此,也没有旁的办法。
多思多虑伤身,他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让她回神,“不要想太多,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如果它是不该来这世上的,等生下来,我一针毒针,它也就不存在了。”
叫他看来,宋怜不想生下的,被强迫生下的,那就是不应该存在的。
他见过许多女子死于生产,若不是她自愿的,那姓高的便着实令人作呕。
当下只能想办法保住她肚子里的恶兽,好叫它不至于伤到她身体。
林
流霞索性也不写了,收了笔墨,“我去配药。”
宋怜拉住他,“不要让人知晓了……暂时不要让人知晓了。”
林流霞有些困惑,不过没有多问,点头应下,怎么来的,又怎么出去了,出院子的时候遇见端着饭食的婢女,一眼看得出对方武艺超群,对高绍综的恶感又添了三分。
他有点想去京城,一把药把这阴魂不散的人毒死算了,但想着宋怜在接下来的七个月里极凶险,只得先歇了心思,又知她若心情抑郁,对身体极为不好,又道。
“你曾期盼过有个孩子么?你的母亲和妹妹,可曾期盼过你有孩子。”
宋怜怔忪,林流霞又道,“它既然来了,那就来了,你的母亲和妹妹,定也希望你有一个家人的。”
林流霞果断道,“是个女孩儿,我能看得出她很乖。”
他知她是极不喜欢男孩儿的,见她听是女孩,手不自觉放在了小腹上怔怔出神,知她必定是想起了那个他无缘得见的妹妹,心下微松,她若能带上一点期待,至少这七个月会过得轻松一点。
第185章 京城永州。
她身体很弱,林流霞也不耽搁,没有再说旁的,收了东西离开,先上山采药。
门外传来脚步声,宋怜勉强收拾好心神,翻开医书,接着晨间要看的,她每隔半盏茶的功夫翻过一页,心却半点不在纸页上。
她如常的用膳,看从京城送来的时政文书,傍晚虞劲求见,宋怜让他进来回话。
虞劲埋头道,“主上说冬日寒冷,冰雪还没融化,不好走,不着急去关中,待来年开春,天气回暖,再起程去关中也不迟……”
前几日宋怜让清露帮忙收拾去关中的行礼,现下是有答复了。
宋怜只说了声知道了,便让他退下了。
她放在案桌上的手垂到膝盖上,右手握住左手手腕,感知着与往常不同的脉搏,竟毫无预兆的伏案哭起来。
她没出声,只是书房里的两人都感知到了,清露吃惊,急忙上前,又不知如何安慰,急忙朝虞劲看去,责备他说话不知分寸。
虞劲呆住了,手足无措,百口莫辩。
他认识案桌后的女子近十年,从未见她这般落泪过,此时几乎觉得地上有火焰在烧,叫他骇得僵住。
好半天才笨嘴拙舌道,“依属下看,主上并未有……囚禁主母的意思,只是确实冬日不好行路,主上挂心主母身体……”
宋怜并非因为不能去关中,方才林流霞离开时她心便闷得厉害,不过是怕露出端倪叫婢女侍卫察觉才压抑着。
她不想进京,她想离开,也并不想去关中,她想去岭南。
在高邵综知道她有孕之前,她必须要做点什么,有自己的势力,否则她这一辈子,可能就真的落在宫里了。
冬日的雪还未融化,越往北雪越厚,确实不好行路,往南则不同,洛水上并未结冰,顺水而下,避免奔波。
宋怜临时在街上买了一个嬷嬷和两个小女孩,一并带上了船。
出行前她吩咐过王极,不让他和侍卫跟随,暗地里也不行,王极不敢不应。
她没有着急走,让船停在渡口,等了三日,第四日时,高邵综来了。
她往京城送了信,告诉他她思量过后,还是不愿留下,打算离开了,请他来临都渡口一见。
按照流霞的意思是直接走,但宋怜了解高邵综,若不告而别,触怒了他,路上她将面对无止境的搜查和追捕,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很难应付。
林流霞问过她有没有把握,宋怜指尖轻触着袖间的小瓶,高邵综这个人,有杀伐决断,狠辣森冷的时候,只是多是在面对外敌的时候,他从小被圣贤书蕴养出来的涵养,兼济天下的仁心,其实并未被灭门家仇所湮灭,他只是从以文治治吏转变成了以武定天下,从这几个月来他下发的政令来看,他以武强国,但也依旧以仁治国。
纵是会失望,会怒不可遏,可在她要用‘服毒自尽’来要挟他时,他不会当真逼迫她去死。
宋怜立在亭中,远远看向疾驰而来的人越来越近,他翻身下马,风袍的褶皱里已堆满厚厚一层雪渍。
天光渐暗,却没有黑透,下玄月挂在天边,宋怜目光落在他黑眸里,在他眼睑下的青痕上顿了顿,又划过,新朝初立,很多政令要革新,需要趁热打铁,他要做盛世明君,势必忙得不可开交。
他想做的,不单单是海清河晏天下承平,她在他的书房看见过一张舆图,上面囊括了羌族羯胡的舆图,暗部里已有人在组建训练关外斥候,专为打探外族敌情,也在太学开设了明科,专招学子修习外族的语言文字,民风民情。
不难想象他想做什么。
他想开疆拓土,吞并羌胡,羯人,同化周边疆域的外族,以绝后患。
并非不可实现,却是一条漫长且艰巨的路。
他殚精竭虑在做这件事,她本不该拖他后腿。
可真的很抗拒,她现在不是生育孩子的时候。
待诞下子嗣,若当真是女孩,她希望孩子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把岭南当做自己的出生,在岭南快快乐乐的长大。
既是得不到,那便一辈子也不要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