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也许有人不饮酒,不吃羊肉不喝羊汤,但就算只吃干粮,也要喝水。
宋怜挨个按顺序,数着数目割完,给留下的最后一个又喂了一瓶迷药,回房洗了手上,脸上的鲜血,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取了一名校尉身上的令牌,挑出事先准备好的食篮,山下去送饭。
小半个时辰后回来,宋怜先卸了一辆马车,里面的货物全都扔进尸体堆,腾出位置,把那九个姑娘拖进马车,捡了些没有印记的普通银钱,一人怀里塞一份,将那个没死的士兵托起来,喂了解药。
割断李莲脖颈以后,便好似脊梁骨被抽掉了一样,想提起一点力气都难,若非后面的事都提前计划了数十遍,预想过种种可能,她甚至没有能力去思考,去应对山下那些士兵的调笑。
现在连挟持这名士兵的力气也没有,只得半坐在石块上,手肘圈着他脖颈,匕首格挡在他颈间,等着他醒来。
元颀从昏沉中醒来,先闻见了浓重的血腥味,稍一动,耳侧传来微哑轻柔的声音,匕首冰凉的锋刃抵着他的脖颈。
垂在一侧的手惊得按在地上,摸到了一地黏湿,抬起来看时,才发现是血,放眼看去,都是血,和被鲜血染红的尸体,都是从脖子流出来的,全都被割了喉。
元颀悚然惊骇,手足冰凉,一时不知身后是人还是鬼魅,他参军本是要北上打羯人,到建兴时,却因为身手出众,被建兴郡郡守指派保护这阉党入京,他不愿意,也只得听令,越跟越失望,现在这群臭虫竟被山魅杀在这里,也不可不说是报应。
这么想着,又觉得爽快,死在这也值了,这阉党活着,还不知道要刮去多少民脂民膏。
宋怜想挟持他走去马车前,却困于身高,加上体力不支,是做不到了,另一只手摸出一粒药丸,塞进他口里,“你会驾车么?”
不等反应,药丸已在口里化开,元颀知道了背后的人不是山魅,“会。”
宋怜手里的匕首依旧没有放下,“如果不想死的话,你把这些姑娘送出高平,你怀里有张舆图,照着图上的路走,不需要路引户籍便可出高平,车里头的姑娘再过两刻钟会醒。”
“只有九人都醒着,凑齐了我跟她们说过的话,你才能知道是什么毒,拿到解药,你明白我说的意思么?”
几个月前,她在酒肆里见过这个人,那时他说要去参军,果然也参了军,只不过大约有些本事,叫李莲看上了,方才酒宴正酣,只有他没有去拿李福准备的银钱,没有饮酒。
也只有他,好几次想趁看守的人不注意,放了这几个女子。
地图本是给酒肆里的伙计厨娘们准备的,但现在把他们全都支下了山,这图也就用不上了。
“解毒的草药山里就有,但要是你拿不到,穿肠死了,也就怪不了别人了。”
夜风里都是血腥味,元颀竟一点也不觉得可怖可怕,反而是察觉到自己脖颈和脑袋抵着云峰一样软而酥-耸的触感,僵住了身体,仿佛风里的血气都卷进了身体里,化成了热度,让他猛地往前挪,匕首差点划破脖颈。
宋怜松了手,推了他一把,“你去马车那里,驾车走。”
元颀踉跄着起身,好一会儿才站稳,拉住马车缰绳,回头时,女子还坐在石块上,一身染血素衣,被血浸润的面巾下,只露出一双眼睛,额间,眉心沾着些血,本该是可怖可怕的。
元颀问,“你不走么?”
宋怜示意他赶快走,“我自然有别的路可以走,记得你的毒,莫要耽误时间。”
元颀上了车掾,深看一眼那被血色包裹的女子,想知道她的名字,却知问不出,便只记住那双眼,也不愿自己现在这般情况下,告诉她自己的名字,他现在还只是个没名没姓的小兵。
“保重。”
元颀握紧缰绳,轻叱一声,驾车往山下去。
匕首握不住掉在地上,宋怜听着山里的虫鸣鸟叫,坐在石头上,不想动。
但消息一旦传开,必然是大案,李莲是三常侍,近来又得宠,天子震怒,派来查的人必定得是廷尉或大理寺的能人。
论断案,廷尉正杜锡,大理寺右丞裴应物都是好手,此二人虽各有侧重,但都思维敏捷,心细如发,要让人查不到她,后续的事还不少。
宋怜勉强提起精神,撑着膝盖起身,扶着廊柱缓了会儿头晕,拖着发沉的脚步,一步步往上走,脑子里是空荡荡空白的。
看见院墙边的囚车,慢慢走过去,停在囚车前,看里头的人,这是李莲要押回京城的罪犯,因为通敌叛国,要被押回京城受千刀万剐之刑的高邵综。
第31章 同船想念。
夜风吹抚,带起浓厚的血腥味,松柏沙沙轻响,衬得云泉山越加宁静。
从囚车挪到地上的人依旧昏迷着。
宋怜握着匕首,刀尖从领口开始,划破已被血污浸满的衣衫,缓缓往下,切断勾带,直至露出整具躯体。
结痂的血污遮掩着,看不出伤势伤痕。
宋怜洗干净手,坐在石块上嚼着两个馍,吃完有了些力气,搬了三坛酒来,揭开一坛的泥封,搬起来,看了看那张枯白、轮廓却越加冷峻俊美的脸,往纵然被敲断腿骨手骨,也依旧伟岸的身躯上倒酒。
倒完一整坛,没有一点反应。
宋怜指尖沾酒尝了尝,是烈酒没错。
宴席上听李莲说起过,囚车里的人早已成了行尸走肉,即没有求生的意愿,也从未有过逃走的意图。
听闻是郭庆带人将他从尸山血海里翻出来的,起先并不是现在一潭死水的模样,听到圣令,以及国公府全族被灭的消息,再也没开过口了。
受钢钉之刑,也没有反应,是一具会呼吸的活死人。
宋怜连倒了六坛酒,酒水冲走血痂,显露出这具身体原本的模样。
肩膀宽阔,躯体修长,冷峻而伟美,
刚毅挺拔,却也冷冽清贵,他曾手持长戟金戈铁马,现下遍体血伤,衣衫不整,也依旧有兰玠世子的沉稳神仪。
胸怀广博,肌肤健美,张力内敛却并不粗狂。
只除了男子独有的地方。
昏迷的躯体人静如水,磐石岿然,大物沉睡于茂盛的草林,明明躺着无法动弹,却仿佛至刚至强至悍,银波浩荡,似瀚海里蛰伏沉睡的巨擎猛兽。
宋怜想起了陆宴,不再去看,平心静气地拉过已被酒水浸湿的布料,盖住他的身体,起身去那三百精兵里。
几乎全找了一遍,勉强寻出一个身高与他差不多的,形体差太多,也不怎么影响。
手臂穿过尸体腋下,往外拖,拖到囚车边,取了榔头,刀具,在尸体上同等位置划出同等深度的伤口,淋上羊血浸泡,敲断手骨腿骨。
两枚钢钉同样位置打进脚背,做完这些,去后院里慢慢拖出三具尸体来。
男尸穿上士兵的衣服,拖回原来的位置,女尸放去酒坛旁。
这是原来的厨娘宋娘子,这妇人过于机灵,半个月前她便给了一笔钱,让她回家去,结果她趁半夜引着两个狱卒上山来,绕到她住的院子后头,想将她办了,拿着谢礼银子远走高飞。
只不过她几乎夜夜失眠到半夜,三人还只在半山,她便在屋顶看见了亮起的火光,回屋开着门点了灯,案桌上放着一壶云泉酒,倒出两盏,又放了一包金银。
那日所有的伙计都被她派下山去买酒,三人见门开着,也并不怀疑,一人喝了酒,两人扑金银。
案桌上两锭金银都是假的,包袱里露出来的一半真一半假。
两人为了试真假,每一锭都放在口里咬,咬过三五块,也就倒下了。
因为多出来了宋娘子的尸体,她原本的计划也跟着有了些调整,只两具男尸埋在后院,前几日她还挂心以后会是隐患。
现在则刚刚好。
宋怜将木簪,耳环都挂去女尸身上,铺平拖拽尸体留下的痕迹,往每具尸体上倒酒,确保每一具都被酒水浸泡到,去砍支撑草棚的廊柱。
她没有太多力气,哪怕盖草棚时,用的木头足够细,也磨破了手皮,花了一个多时辰。
草棚一排排坍塌,将所有的尸体掩盖在下面,宋怜去半山放了被拴住的马匹,折回酒家,将高邵综半抱半架地架起往外挪。
比起高砚庭,他的外在看起来会更修长清贵,穿着官服,手持玉圭时,分明端肃清冷,现下拨开衣袍,竟如此伟健,显得她身形越加纤细轻小。
宋怜脚步艰难,将人放去院子外的青石旁靠坐着,去厨房取了火把。
烈火“砰”地一声燃烧起,酒香炙烤,黑夜里猛地卷起丈高的火焰,宋怜举着火把,看里头熊熊大火,火焰越烧越高,越燃越烈。
燃烧的火光映照着院门前素衣染血的身影,忽起的狂风吹乱她的发,那肩单薄削瘦,脊背却笔直,看着火舌吞噬一切,脚下明明没有动,却透着一种似乎要迈进去的渴望,浓烈得好比燃烧的大火。
扔了手里紧握的火把,转过身来时,背后是骤然拔高的火舌。
赤红燃烧的火光前,女子一身素衣上血色似盛开的红梅,眼眸里水痕清润,山风吹动乱发,抬眸看向远山上圆月,染血的脸颊上带起笑意,是快意欣慰的,也是落寞寂寥的。
夜色银辉下,一步步走来,好似无边泥沼中挣出来的一株火焰,吸汲了天地间所有的浓墨重彩,山水墨画里铺陈的丹砂红,灵魂的温度被炙烤过,一步步靠近时,是沉静的,也是炽烈的,是鲜活盛放的,也是滚烫的。
宋怜心绪不佳,精神也不济,并未发现半靠着的人手臂的位置有挪动,扯了一块薄纱当做面巾,卷好自己身上容易被刮蹭到的衣料,重新架起比她高出几乎两个头的身躯,慢慢往后山走去。
建盖酒家时,她便以提防山火为由,在院子周围挖了数丈宽的盘山路,砍掉了树木,铺上了石子。
因着担心中间会有些无法预料的变故,譬如受伤,譬如需要拖着伤体逃亡,便也提前准备了就近的藏身处。
下山时宋怜将英武伟岸的身躯背到了背上,他实在有些高,放到背上压弯她的腰不说,他的双腿也只能半拖着。
过于沉重的重量,让她正与一名男子有亲密接触,且对方身体似乎正努力往后,胯的地方尽力不贴近她臀和后背的时候,既没有心思起绮色的遐思,也没有力气出声问他什么时候醒来的。
大概是腿拖在地上,难免碰到石子,泥块,荆棘灌木,对于他的腿和脚来说,碾压过,都会带起剧痛。
垂在耳侧的呼吸时而轻时而重,时而她能感知到对方绷起的下颚线,以及他企图想减轻她重量的意愿,用臂膀挡开树枝草木,避免扫到她的动作。
不由微微偏头,昏暗的夜色里什么也难辨,却也是奇怪的。
按照那些士兵连看押都松懈的模样,一整个下午囚车里他不吃不喝一动不动的情形,他确实如同李莲说的那般,已是一具活死人了。
可从背着他下山起,却莫名感知到他的呼吸心跳,以及活着的意愿。
否则不必是企图减轻她背负的重量,而是让她不要救,或者什么也不会管。
但人之坚韧,有时候能超出想象,无论如何,有了求生的意志,是好事。
宋怜往上颠颠身体,只动了一点点,停住,汗湿的衣衫单薄,腰窝便也感知到了半睡半醒的巨兽,虽是半睡半醒,却也有温泉水一样不能忽视的温度。
抓着他小臂的手指不由紧了紧,又放松,继续往山下走。
额上冒出的汗珠润湿了头发,顺着脸颊滴落,有一些滑进两人不免挨在一起的侧脸缝隙里,脚步动时,侧脸若即若离地上下触碰,擦挲时带起湿润黏腻。
宋怜腿颤,是有别于疲累的另一种虚软,便知自己是何等放浪的女子,身后是燃烧着的浓烟,现在也不是完全安全,双腿绑着石块一样,每走一步都艰难,月光昏暗,脚下的路也看不清,她竟在这种时候,疯狂想念起陆宴来。
想卧房里,想书房里,想温泉池子里,想告别那日他比较凶比较狠的爱。
宋怜秉着呼吸,头往旁边偏,清凉的山风吹过,带走水渍。
云泉山南侧山下是河流,河边榕树丛里拴着一张小船,宋怜看了看,先将人放在岸边,把小船从隐蔽的树丛里拉出来,拽到开阔一点的地方,绳索拴在树干上,再去背他。
把人放到船上,解了绳索,自己才上了船,坐下来平复着体力和呼吸。
高平地势平缓,漳河水路过这里,水势也悠闲起来。
船小,多加一个人,尤其是这样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船体吃水重了,哪怕是顺流,划起来也费劲。
宋怜试了两下船桨,实在没有力气,索性也不管了,趴在船头,阖着眼休息。
身侧的腿却有动静,宋怜睁眼去看,只见那腿、手使不上力气的人,用肩膀撑着,拖着身体在船里坐起来一些,让船桨穿过他臂膀。
大约碰到了伤口断裂处,汗珠滚落,他想用大臂的力量来让木桨划动,却是高估了他自己,连试了几次,都用不对力道,见船要转舵了,也在尝试,直至试到小船在原地转圈,才沉肃地停下。
宋怜有些想笑,心里却空茫,转头去看迢迢江水。
苍茫空阔,天水一色,如果这是在去九江的船上,那这个时辰,她必定是在与陆宴抵死的缠爱,也就不会觉得寂寥无聊了。
转角处忽而起了江风,不防备掀去她
挂耳的薄纱,宋怜忙捉住遮掩上,去看船那头躺着的男子,落进一双幽寂却平静的黑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