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他似乎许久未曾开口说过话,嗓音凌冽干哑,“还未请教恩人名讳。”
宋怜倒安了些心,她与高邵综,本没见过几次,他又如何会想得到本该在平津侯府的平津侯夫人会来高平。
宋怜捋了捋耳侧垂落的发丝,声音柔和,“奴家夫家姓关,恩人谈不上,是李福夺奴家祖传家业,李福不是好人,他要害的人,怎么也算不上是坏人,奴家顺手而为罢了。”
北来的路上碰见一个吴地女子,她便跟着学了一口吴侬软语,没有全部学会,但吴语与京城官话大为不同,用吴语来说官话,能改掉京城的口音,现下便是百灵,也绝听不出是她的。
她并不想与高邵综多牵扯,等想办法治一治他身上的伤,两人也就分道扬镳了,她得回京城,看宋家和柳芙落败。
第32章 夫人公子。
事先准备的藏身处在距离云泉山十里以外,一处不知名山的山腹里。
上岸以后,宋怜先将人半背半拖地弄回山洞里,让他躺在草堆里休息,留了把匕首给他,虽然她在山洞里扫了不少药粉,却也不能完全避免蛇鼠虫蚁。
她自己背着竹篓,带着斧头回河岸边,把船拖上岸,劈成小块。
用来做船只的木料通常都很坚硬,想砍小并不容易,还没弄完手上的水泡便磨破了皮,沾在斧头柄上,一动就痛。
但这里的河流并不算太深,水流的情况也跟下雨不下雨关系很大,一时急一时缓,沉船并不能保证完全不会被人发现,把船处理得仔细些,能避免很多后患。
她砍一会儿歇一会儿,弄完头晕眼花,走路也越来越慢,山洞离河岸边有不少距离,等将木块全背回山洞里,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但躺着的病人浑身是伤,手腿的骨头她接不上,也可以先给身上的伤洒些药粉,否则这一路他出了汗,又吹了夜风,发起热来,便有得折腾了。
宋怜强撑着快要合上的眼皮,清洗了手上的伤口,涂了药,裹上干净的白布,用嘴巴咬着给自己系紧,撑着膝盖起来去搬柜子里的木箱。
里头装着药。
她并不懂医术,懂两种毒,一种迷药,一种是能让脸手生疮的槭木汁。
药只懂治痨病和癫症,治疮的,所以这些提前备下的伤药,不管是要熬了内服的,还是外敷用的金疮止血药等等,外头都写有药用用量,用法。
宋怜把药瓶药包拿出来,“今夜先洒一点药粉,腿和手,只能明天去镇上看看,想办法将医师弄上山来再说了。”
说是山洞,实则是精心布置的,洞壁非但安置有灯火,溶洞里还有竹子捆出来的床榻,案桌,左侧墙壁下,还堆着米面,白菘、鲜藕、茭白。
床榻铺着干净整洁的褥子,除了薄被,榻头还堆着冬用的厚被,案桌上甚至放着笔墨纸砚。
此处洞口隐蔽,若一直藏在这里,搜查的士兵便是在山里搜寻,也不一定能察觉出端倪。
一场精心准备的杀局,若仇家当真是李福,她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选李莲和禁军都在的场合,除非这一场杀局,一开始针对的便是李莲。
她素色的衣裙上,依旧沾染着血色,脸颊上树枝刮出的血痕结了痂,手上缠着的白纱,涂了药,依旧浸出血色。
昔日对付赵家,为的是平津侯,这一次,她又为何会孤身来高平。
未得到应答,宋怜奇怪地抬头,只觉那目光沉寂,似有冷冽的暗流,再看又是平静的,“冒昧问夫人,夫人的……夫君。”
宋怜看了看他,换了干净的中衣,他就这么半靠侧壁地坐着,也俊美沉稳,给人一种寒玉光耀陋室的错觉。
她也知道妇人如此心狠手辣,总叫人觉得可怖。
心里不免有些想笑,要是面前这个人知道,她就是那个不安于室心机深沉又放浪形骸的平津侯府夫人,他的憎恶会不会又上一层楼。
不,也许不会,照兰玠公子知恩图报的性情,大约是一边想报恩的方式,一边厌恶那个,因被她背着有身体接触,欲兽竟会半睡半醒的他自己。
以当初在陆府,他甩开被她捉住袖子的力道,这会儿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想从此出家做和尚,修身养性,从此戒律自持唉。
她惯是会掩藏心绪的,笑也只是在心底,她很困,至于夫君的事,也是早就想好的,“家夫有旁的事,并不在高平,过一阵子,此间事了,奴家便回家乡寻夫君了。”
话说完,竟觉山洞里有些凉意,他往后靠了靠,身体坐得笔直了些,周身散着克制疏淡的气息,叫山洞里沉冷寒冽。
大约知道她是有夫之妇,想起先前被她背着失礼的事了罢,对这种克己自律的正人君子来说,身体有了不该有的反应,大约是该受佛祖点化,从此戒色戒念的。
困意和疲乏散进血脉里,似乎要抽干她最后一丝力气,意识昏昏沉沉的,宋怜勉强提着神,“先给你上点金疮药。”
在某些方面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在酒肆里时,她曾看见士兵拿锤去敲他的手骨和腿骨,骨头这种东西,断了会自己愈合,而他的腿骨手骨,便是这样重复着敲断,愈合,再敲断,敲时他身体因剧痛不自觉抽搐,却一声也没吭。
大约心死无澜,加诸身体上的刑罚,再多,也只是刑罚。
宋怜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往他伤口上倒金疮药,“忍忍罢,明天找了正骨医师来治。”
高邵综声音平缓,不带一丝情绪,“有劳夫人,高某懂些医术,不必请医师,请夫人将木板捆在高某手臂一侧即可。”
宋怜听了,倒来了精神,不用请医师是最好的,毕竟不管怎么安排,都无法避免风险,木板也是现成的,刚刚拆下的船板就能用。
宋怜去挑选能用的木板,寻不出合适尺寸的,她用斧头劈开,回到山洞时,他不知用什么办法,已经将伤势较轻的右臂骨骼合正了,右手手指勉强可以动一动。
宋怜把劈好的木板用烈酒擦拭过,按照他说的,固定在他手臂里侧,又选了两根带枝丫的树枝,削到四尺长,他撑在胳臂下,竟能以树枝为腿,拖着腿支撑起身体了。
大约在战场上,常常碰见断腿断手的伤兵。
宋怜去案桌前坐下,取了纸笔,“公子说一说能治您伤的药都有哪些,天亮奴家去找找看,现下草木还没有完全枯萎,山里肯定能找到不少药材。”
高邵综目光落在那灯火下的身影上,又挪开,“不急于一时,夫人先去歇息。”
宋怜听他这样说,便也不着急了,她头实在晕得厉害,唔了一声,也握不住笔,撑着身体起身,扶着床沿躺下。
似天旋地转,脸接触到柔软的被褥,意识便彻底沉进了海底,沉沉睡了过去。
山洞里只余清浅的呼吸,高邵综撑着树枝,侧立站着,山风卷进洞里,吹动灯火晃动,吹起一声轻柔的嘤咛。
落在山壁上的影子挺拔而僵硬,停滞了许久,高邵综漠然地偏头,撑着树枝缓缓上前,停在离着榻二尺的距离。
靠着山壁,右臂下的树枝放好,能动的手拉着薄被,覆于睡着的人身上,重新将树枝挪回臂膀下,撑着慢慢挪出洞口外,去山泉水流下洗漱。
第33章 凉水洗漱。
坟冢前供奉的燃香浓烟弥漫,里头里爬出两具染血的骷髅骨,镂空的脑袋缓缓转动,眼窝冒血。
两具骷髅骨迟缓地走来,越来越近,身后冒出的尸体有三百零五具,光从脖颈上的窟窿透来,往中间围,像雨天收拢的伞,带着黏湿的血液,挤掉伞骨里的亮光和空气。
宋怜在梦里想,这是梦,却也醒不过来,看着自己被尸体埋住,撕扯吞噬。
山洞里原本清浅绵长的呼吸变得急而沉,渐渐像是被割破了喉咙,嗬嗬着大口地喘气,并未有呓语,惊惧惊恐挣扎的呼吸却似脖颈上勒
着弓弦,难以透气一般。
高邵综撑着树枝,挪到榻前,“夫人——关夫人——宋怜。”
“宋怜—”
榻上的人似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梦魇着醒不过来,呼吸越急,也越喘不上气,裹着白纱的手臂往里挥,高邵综探手握住,骤然失去半边支撑,往榻上倒去,肩背挡了挡,抵在山壁上,勉强支撑住身体,喘了口气,在榻边坐下。
右手手背撞在石壁上,流下了血红,梦魇的人手指在掌心里动了动,呢喃着一人的名字,稍安稳了一些。
阿宴,阿宴。
山壁的灯火投下阴影,面容显得越发冷峻,深邃幽沉的目光淡淡转向洞边的竹枝,片刻后松开掌心,柔软滑腻的触感似风吹起的涟漪,消失殆尽,风过无痕。
榻上昏睡的人,还是陷在梦里。
上次赵家的事以后便惊惧难眠,是为平津侯,此番布下杀局,有什么非做不可的情由,她的夫君又在哪里。
撑着树枝回了草堆,靠着山壁坐下,能动的右手摘取一片竹叶,清净经的梵调缓缓流淌于山洞里,凉寂清幽。
清净经,澄其心,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而万怖灭。
清净经或许能渡万物,渡宋怜却也难,她从梦魇中醒来,指尖想寻那一抹炙热的温度,坚实有力的力道,没有寻到,心底生出虚浮来,不免想起在京城时,她惊惧难眠,去了温泉,与陆宴有一整夜,后来睡了一会好觉。
身体空空泛泛,盖在身上的被褥丝滑温凉,月夜幽寂,她大可起来去生火,烧水,在浴桶里泡一泡,但手掌心破了皮,不能沾太多水。
且山洞就这么大,分不出隔间,是两人共住。
宋怜轻轻转身,衣料滑过皮肤,也像寒冬里被炽热的温泉水缓缓流过,能得到一点稀薄的安慰,却是饮鸩止渴,叫人越来越渴。
偏不能。
不知道陆宴这时候在做什么,想必他已经回了京城,不知道会不会想起她……
宋怜用被褥裹紧自己,微抬起些头,看正用叶子吹奏清静经的男子。
山洞并不大,宋怜看见了他手背上新添的伤口,她睡不着,便从榻上坐起来,手指提着榻头放着的走马灯,踩上软鞋,取了药瓶,在草堆旁半蹲下来。
马灯放到一边石阶上。
本是要将他的手拉到灯下查看,却记着男女大防,微有停顿,不直接去触碰他,只支起了些身体,一手提灯照着,另一只手用竹子削制的木签,去挑他手背伤口里的泥石。
毕竟不如白日明亮,碎石细小,宋怜凑近想看清,却见正靠坐着的人猛地偏过了头,拉远了两人的距离,“些许小伤,不必费心。”
宋怜莫名,她都没有碰到他,垂首时,身体却僵了僵,因为方便,她膝行在草堆上,许是因为压到了衣裙,交叠的衽领散开了许多。
月银色心衣沾染着梦烬后的润湿,水痕贴服莲房阴影,十分衣衫不整。
夜里风寂,宋怜起身,回了榻边,踩掉脚上的软鞋,躺进被褥里,裹紧了被子,阖上眼,轻轻翻了身趴着,眼前依旧是梦里血骷髅,又翻过去,便很想陆宴,至少陆宴能让她有片刻快乐——甚至能让她不用睡,一直到天亮。
阿宴阿宴——
“夫人可知大周因李莲死去多少人么?”
淡沉的声音徐缓地响起,宋怜微怔,从被褥里放出脑袋来,呼吸凝住了片刻。
难道她方才做噩梦,无能胆小到大喊李莲饶命,让李莲放过她了么?
不,那是不可能的,哪怕是在梦里,李莲也必须死。
哪怕一辈子做噩梦,不得安眠,哪怕是在噩梦里,她也不可能对着李莲求饶。
做噩梦以至于难以安眠这般懦弱的事,并不想面前的人知晓,宋怜眨了眨眼,“是奴家方才做噩梦惊扰到公子了么,公子不必忧心,实在是这李莲对奴家见色起意,欲强了奴家去……”
“他生得实在丑陋,好比一条菜青虫,方才梦里也梦见了,奴家实在是……难以接受。”
射过来的视线陡然变了,寒冽慑人,结了冰,又收束成疏离冷淡。
宋怜猜自己关芜这一个身份的形象,在他眼里大约又变得奇怪了起来,毕竟好人家的女子,不会将这样的事提在口边,也不会这样躺着同人说话。
但已经如此心狠手辣,再添一两样轻浮,属实也是正常。
实在没有心力装样了。
宋怜不怎么在意地裹着被子转身,面向山壁闭上眼睛,却也不想睡了,在心里想着以后的计划,那沉冽的声音却提起了恒州三十县。
“李莲与郭庆,将边疆三十县抬手送给羯王,羯人为占城粮,虐杀百姓数十万,十数万男女被掳掠至天山以南,从此为奴为婢,李莲受封二常侍,领狱令,他活着回京城,党同伐异不知多出几凡,不管你有意无意,你做的事,当得大周十数万亡军一声谢。”
他声音平静,没有一丝波澜,说起边疆三十县,亦似冬日的冰面,不带任何情绪。
宋怜却知道,厚重的冰面下,必然是剜心蚀骨,焚火寂灭。
他既然活着,便不会躲起来生活,她在这里待不久,他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