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宋怜在雅间里坐着,一直坐到傍晚,听得一群搜捕兵咒骂着进来,说什么也没有查什么查,又等一群人吃饱喝足走了,才起身下楼,慢慢走回宅子去。
婢女灵秀见了她,惊问,“夫人脸色怎么这么白,是哪里不舒服么?”
宋怜摇摇头,把空篮子递给她,想了想先写了封镖帖,请镖局的人去一趟晋阳。
辞官卸爵这样的大事,不管是何缘由,都得告知祖祠,高平离京城路途遥远,离晋阳却近,快马却只需三两日,等等看便知道是真是假了。
其实她心里已经清楚,三品官员辞官,与侯府自请夺爵都是大事,无人敢胡乱非议,既到了天下文人皆知的地步,便没有了作假的可能。
接到镖局回封是第三日,她拆开泥封看完,心底最后一丝希望也浇灭了。
陆宴真的辞官了。
他已经知晓东府的事,却也没想过她会需要他么?
宋怜在房间里坐到天亮,第二日先去酒楼,又借着办理采买路引的由头,去了一趟府衙,知道案情没有进展,也不能在城里停留太久,便交代仆妇婢女要出门采买,收拾东西,回山上了。
第35章 一壶清酒游湖。
宋怜慢慢在山林里走着。
原本计划等李莲的事风声一过,便放出宋彦诩贪腐的罪证。
但这一切的前提在于有平津侯府做依托。
宋彦诩、宋怡的夫君皆是四品官,虽不如李莲,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周转的能力。
这些罪证倘若不是落在权势比宋彦诩高、且愿意开罪两个甚至更多官臣的人手里,只会成为一堆‘捏造’的废纸。
没有陆宴这个三品中书侍郎做倚仗,她谁也不是,想要走正途,以白身告倒宋彦诩,是绝没有可能的。
怎么样对付宋彦诩,宋怡,柳芙,还需要重新好好想想。
大概还是得像对付李莲一样,寻良机布局。
高平封城,官兵围得密不透风,朝廷收到消息,必会派朝廷大员来查案,如果当真是杜锡和裴应物,她就需要注意了。
好在她原先预计会受伤,需要养伤,不但在山洞里备下了足够多的米面,还准备了两背篓书籍,酒肆里听书生们近来都在读《尚书》,也买了些释义来看。
山中无时日,宋怜清晨起去石壁下看书,午间随意吃点东西,下午则去后山练箭。
起先她是想学剑法和武术,照着三两金买来的教学连试了好几日,实在不是练武的材料,学不出什么样子,只得放弃了。
想着自己没有自保的能力,不甘心,又买了一张弓。
她从第一次拿起画笔,到画出第一幅秘戏图,只用了不到十日,为了身形好看,得空也会独自关在房舍里习舞。
于武道上却是不开窍,两个月过去,连三丈外的草垛子都射不中。
秋末阴雨绵绵,宋怜一边看书,一边将红肿的手放进带着草药香气的牛乳里,这是她找医师寻来的药方,能让因张弓而粗糙的手和原来一样细腻柔滑。
高邵综目光扫过那摊开的书卷,放下了手里的轩辕弓,“《六韬》《司马法》有缺佚,加上古字释义不同,看起来会艰涩。”
宋怜抬眸,两个月过去,他身上伤好了很多,虽还不能习武,或是搬运重物,但已不似先前,挪动都需要树杖支撑了。
能行走后他常下山,两人除了用饭是在一处,平时都各有各的安排。
他是少言的性子,宋怜也不怎么说话,这会儿道了谢,往木盆里添了些花汁,继续翻阅兵法。
她倒不是要去打仗,只是原先平津侯府的书房藏书不菲,高平书肆里有的,平津侯府有,没有的,平津侯府也有,难找出她没看过的。
兵书她以前翻得少,也没有兴趣,只现下山中时日漫长无聊,便也买来看看。
乌矛蹲在案桌上,锐利的喙咚咚咚啄着案桌上放着的长弓,敲木鱼一样,等宋怜抬头去看,它便会停下看她,双目锐利慑人。
如此反复几次,宋怜也看出来这只巨鸟是在吸引她的注意力了。
宋怜目光古怪地看了好几眼威风凛凛的兽鸟,难道她吸引不了陆宴,却能吸引一只猛禽青睐于她么?
高邵综声音沉而淡,“我略通兵法,弓马箭术,若夫人不嫌弃,明日起教授夫人习箭。”
宋怜诧异,先一口应下,起身拜礼,她清楚自己在箭术上没有天赋,但不管怎么说,破军将军六艺超群,难得他愿意教学,不学是傻子。
拜完礼坐下后,不免又看了眼那修长挺拔的身影,天下不以贤良淑德、恭顺柔静来要求女子的男子少之又少,在此之前,加上陆宴统共她也只见过两个。
不想他竟愿意教授女子兵法箭术,毕竟无论兵法还是箭术,都带有极强的攻击力,属凶器,与世人对女子的要求相去甚远。
倒不是她会在意旁人的眼光,需要被谁评判她应不应该做什么事,但如果同处一室的人并不是宋彦诩之流,会舒心许多。
宋怜垂下眼眸,一面算着添加药材的时间,一面继续看书。
乌矛双爪抓着那张新制的长弓,飞到面前的案桌上,锐利的眼睛沉静而慑人,放下后重新折回青石上,如同鸮鸟一样合上了眼睛。
与高邵综寻常用的那张轩辕弓是一样的制式,只不过小一些,轻巧许多。
高邵综臂长,这张弓肯定不是他用的。
宋怜擦干净手,拿起弓试了试,样式虽古朴,张弓拉弦却比她花重金买来的要方便百倍,也更坚韧。
宋怜看向正提笔书信的男子,被草药泡过的手指搅在一处,撑着下颌问,“用这弓去杀人,世子也愿意教授么?”
高邵综笔下微顿,神情淡淡,“随你。”
李莲一案,她放走了唯一一名不屑受贿作恶的士兵,为那九名被掳掠的女子筹谋出路,每人袖中存的银钱宝物皆是能用且不会被追查的。
她只说是顺手,但这般心性,便是手握杀器,亦比许多为官做宰的男子强许多。
习了箭术,回京后倘若遇到被人害命的事,也能抵挡一二。
而世间诸恶,已非以战止
战不能平息干戈。
山洞外乌云翻涌,他清冷俊美的面容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越加冷峻,拿起案桌上另一张轩辕弓,张弓搭箭。
箭矢破空,顷刻没入十丈外山壁里,箭羽嗡鸣声后,毒蛇因挣扎而扭曲,不过一瞬,便没了动静。
他身形挺拔如山岳,侧脸冷峻,似冰川,放下弓,拎起案桌上的酒壶,抬步出去了。
宋怜瞥见山壁角落里放着的两坛酒,眉间颜色黯淡下来,他并不碰酒,今日特意买了酒来,也不是用来喝的。
今日是重阳节。
重阳节需以清酒登高祭祖,祭奠逝去的亲人。
她已在山里过了中秋节,一天一夜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事也都提不起兴趣,躺在山顶的草地上,望着天上圆月,一熄一熄的数着过。
金乌西沉,漫天归巢的宿鸟噪鸦,暮色罩住山林,天光也暗淡了。
宋怜起身,拎起酒坛上的挂绳,拿了三个碗,出了山洞,在渐暗的山林走了两刻钟,下到了山脚,在她常来洗澡洗衣服的湖边坐下,摆上碗,揭开了酒坛的泥封。
她酿造出云泉酒后,把第一坛留给母亲和小千,暂时带不出去,便先埋去高平城外官道旁的树下,等事情了结,如果她活着回去,便带回去给母亲和小千,如果活不了,埋在地底下,写了名字的,母亲和小千,大约也能喝到。
给陆宴的便存在这个山洞里,她活着回去,便带给他看她酿出的美酒,只现在他辞了官,带着婆母离开了京城,这酒便也没地送了。
宋怜倒了三碗酒,两碗依次倾倒在石块前的土地上,两株茱萸,金□□盛放。
九九重阳,佩茱萸,食蓬耳,若是母亲在,便会做一袋茱萸香囊,让积香送去平津侯府。
说是送东西,其实是想见她,若是小千在,就会说娘比她还像小孩哦,会闹脾气。
如果她早一点寻到阳邑的大夫,早一点回京城,母亲便不会碰上李莲,病情也就不会恶化。
母亲不会走,小千也不会走。
就只差那么几日,就差一步。
要是她警醒些,仔细些,小千也不会没有长大,便命陨了。
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清酒洒了一地,宋怜又倒一碗。
湖水映着她的模样,身边却无人。
不知不觉天色已看不清了,宋怜抬碗喝了一碗,又倒了一碗,她学酿酒时,尝酒尝得多,千杯不醉,连喝半坛,除了灼烧喉咙,喝不出滋味。
起身扎进湖水,冰凉的水流冻干了她不受控制的眼泪。
若今后每一年的中秋重阳,新年生辰,都似这般空荡空寂,似没有坟冢的孤魂野鬼,游荡世间,想想并没有多大意思。
宋怜翻身埋进池水里,听着滴答的水声砸在湖面,转过身时,夜空里乌云汇聚翻涌,电闪雷鸣。
雨滴砸在面容上,冰凉凉的。
宋怜安静地浮在海面,一动不想动。
其实母亲和小千不知道,十一岁时,她受不了宋怡欺辱,受不了母亲软弱让她忍让她让,她一个人,等到夜里,一头扎进了河里。
她没死,后来再想死,也忍得住。
她不怕恶,不怕事,为了母亲和小千,她什么都肯做,只要能保全一家人,她什么都肯做。
宋怜空茫茫地躺着,雨势越来越大,山月被乌云遮住,黑云压着松林,似乎要将天地挤成混沌的一片,暗夜逼仄又空荡。
鹰唳惊空遏云,灰白的鹰隼划破雨夜的长空,飞掠而来,啼鸣盘旋,大约是不见她反应,扇动翅膀飞得低了些,似要用爪来抓她,又停住,啼鸣声威武而严厉。
想是兰玠公子久不见她回去,差这只雄鹰来唤她。
宋怜并不想回去,与其回去躺着空念着难捱失眠,倒不如在这里欣赏暴雨的夜,雨势汹涌,周遭不会那么安静。
宋怜开口,发觉声音沙哑,停了停,又扬高了些,朝那巨鹰灿笑,“乌矛你回去,我是在这里洗澡,你不懂,这是作为人的快乐。”
语毕,翻转身形,往湖中心游,想消耗些无用而低落的情绪,身体累到极致,自然而然也就无心再去后悔,再去怨怼了。
自落了一次河以后,她便极擅水,半个时辰不到,便游到了最中央,暴雨汇聚成雨帘,遮盖远山,喧闹嘈杂。
“砰——”
闪电劈在树冠上,一时冒起火光,又被雨水浇灭,升起浓烟,宋怜脑子顿了顿,心口堆积的愤懑一时停滞,止住了继续往里游的身形。
只因闪电照亮天光,叫她看见了那硬生生被劈成两半的松木,焦黑焦臭,烟熏火燎。
浮在湖中,不免有些被噎住,在水里,比在山林里更容易被雷电击中,要是她被雷劈到,过很久就会有人发现她烧焦漆黑的尸体。
不,不必过很久,那只威武漂亮的海东青已经飞不见了,大约是回去请它的主人。
当真被劈了,高邵综会第一个看见她焦黑的尸体。
纵然没死,但被雷劈到的人,面目肤色焦黑,身体肿胀,头发会像被火烧过一样,样子十分难看。
暴雨夜不避雨,游湖的行为也十分幼稚,三岁小孩也不会这样,无人时她做过更离谱的事,却绝不愿做蠢事时叫人看见,尤其这人还是高邵综。
不知那海东青速度多快。
宋怜埋头往湖岸边游,游到一半听见了乌矛的鹰唳,抬眼看去,山径那边快步行来的身影高大伟岸,见她在湖里,立时沉冷了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