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那少年容貌俊秀,心性略有些不凡,他当夫人是想招揽,观察得很是仔细,十日前却是叫他蹲到了大事,他心里震惊,知那少年身份恐怕不简单,事关重大,他亲自来了一趟江淮。
这些事夫人叮嘱过不可对人言,他记得可牢,哽咽着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要让大人给夫人送行呐——”
主上一样在江里,张青正要开口,对上小孩晶晶亮的眼睛,愕然止住话头,心脏陡然跳得快了。
来福是平津侯府旧人,一直都只直接听令夫人………
观夫人这几年行事,确实非循规蹈矩之人,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高平,所作作为,在他们看来,都是骇然震惊的。
莫非当真是夫人有意为之………
这可能么,这么深的悬崖………
但千柏邓德领兵搜查一夜,至今没有结果,没有结果,便算不得坏消息……
心底陡然生出希望,张青握了握手中的兵器。
大人来青霭山是临时起意,若夫人当真另有安排,他们必定要守好江淮。
张青转身,先去处理在崖山抓住的七名奸宄斥候。
宋怜并不担心江淮的形势,张青邓德连同青霭山的护卫一时反应不过来,也必定知道,不能叫那七人逃脱散布消息。
纵有一二漏网之鱼,合江淮、北疆两方人马追剿,也绝没有活命的可能。
消息必第一时间送去景府,当初她游说景策时,曾同景策有过暗示。
以景策的聪慧,收到她落崖的消息,不会不明白。
景策掌内政,白登掌兵马,老丞相一心只奉陆宴为主,又有秦鳌等世家老将待陆宴忠心耿耿,短时间里江淮不会出事。
北疆则未必。
山洞入口狭窄崎岖,泉水滴落滴洼,清幽宁静。
宋怜被桎梏在山壁和炽热的胸膛间,沉稳而有力的心跳近在咫尺,他垂首看住她,声音因亲吻低沉暗哑,“安锦山以后,阿怜可曾梦见过为夫。”
似有微风拂过,蝉翼般的睫羽轻轻颤动,几不可觉,宋怜抬眸看他,眸光平静,“早些医好你的伤,早日离开这里,你也不想北疆大乱罢。”
他眸光却幽沉炽烈,圈住她腰,将她提起,叫她无依着,双臂只能攀附他肩背。
高邵综箍着她腰的手臂缓缓收紧,低笑一声,“阿怜若因北疆之故救为夫,便不必多虑,北疆不会乱。”
宋怜双手撑在他胸膛推拒,“北疆诸臣信服的是你,而不是国公府,恒州纵有二公子坐镇,也毕竟不是定北王。”
他漫不经心,吻落在她眼睫,脸侧,她还欲再说,话语淹没在他唇齿间。
宋怜心急北面山洞里的阿宴,匀称着呼吸,“你先告诉我,这次的伤需要用什么药,乌矛山时山上还有翠绿,现下入了冬,那些草药枯黄的模样我不认识。”
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她被雨水浸润的衣袖往上攀,解开束缚她的绑带,扯出,将她拥得紧贴着他胸膛,垂首与她拥吻,声音低沉,“阿怜还记得乌矛山么?”
宋怜看了看外头天色,她心里焦急阿宴伤势,任凭如何撩动,身体也并不起意,又担心叫他勘破,闹出事端,便想应承敷衍,却陡然被握住后颈抬起头来。
他盯视她,眸光陡然寒冽,眸色如刀,蕴藏涛浪风暴,“昏迷前我听见陆祁阊掉下山崖,不见你惊急,你救了陆祁阊?他在何处?”
那力道似能将她脖颈握碎,宋怜吃痛,眼尾浮出泪花,也生了气,“他是我夫君,我不救他,难道光救你,北疆王。”
他大约想起了她在东面山洞前凝滞的脚步,眸底蓄积阴云风雨,可怖之至,“女君催我用药,是想为女君的夫君治伤罢?”
他盯着她苍白变色的面容,眸底越来越森冷枭戾,声音沉冷,“女君这般急切,想是那陆祁阊重伤不起,就快死了罢。”
宋怜叫他识破,再遮掩也已迟了,倒也不怎么慌乱,他伤其实不轻,非治不可,只要他治伤,陆宴也就有救了。
却不想他撒了手,松开了她,在山壁前坐下,阖眼前那眸里的恨意令她心惊心颤,宋怜嘴唇动了动,理好衣衫,轻声说,“阿宴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他是好人,亦是好官——”
他霍地睁眼,声音平静,“女君莫要再用这些拙劣的言辞,我只盼陆祁阊死了,死得腐烂其身,辨不出人形,死无全尸,女君走罢,高某无需医治。”
他声音平缓,不带一丝波澜,看过来的眸底却深黑不见底,譬如可怖的深渊,宋怜折身,那眸光落在她背上,刀刀寸寸,仿佛凌迟之刑。
她回了东面的山洞,陆宴伤口还在流血,她架起他,打算带他单独走,只他的伤已经不起折腾了,方一动,伤口鲜血溢得更汹涌。
只得重新将他放回干草堆上躺好。
她先在附近的草丛中翻找,按照记忆寻得一两样能止血的草药,只草叶枯黄,碰见模样近似的,极难分辨,且南北差异太大,她印象深刻的小蓟、白茅根遍寻不见,想止血,只能另外寻旁的草药替代。
一个也不认识。
她恼火地往南边的山洞看了看,站着想了想,胡乱揪了一些干草,连同她方才找到似乎是药材的枯草混在一起,掌心握住荆棘的树枝,直至刺出鲜血方才松开了。
便用染血的双手去抱那堆枯草。
回了山洞,他还在原地靠坐着,腿虽已动弹不得,伤口上血迹似止住了。
头上亦包扎了布条,想来无需
劳驾她了。
那深眉邃目恢复了疏淡冷漠,宋怜却有些不想再使计谋了。
高邵综不会高兴她以此骗取药材。
陆宴必然宁死也不愿意她朝高邵综示弱,换来活下去的生机。
可她不通医术,在这深山里,除了求高邵综,别无它法。
倒还有另一种,把她自己割伤,模糊记得样子的草药一样一样试,口子弄得小一些,总能试出有用的。
他的目光却凝在她手上,陡然支起身体,眸里风雨雷电,“过来。”
她的手只是看着吓人,伤并不十分严重,他眸光暗沉可怖,宋怜眼睫颤了颤,走上前,在他身边坐下,“世子。”
他扯过她手腕,就着身侧山泉水,给她手掌清洗上药,宋怜视线刚落在那药草上,掌心吃痛,他压着她伤口,缠上布条,“为救他,你竟舍得伤你自己的身体,你待他,倒真是情真意重。”
宋怜面色因疼痛苍白,勉强笑了笑,如今已再难骗到他了。
“跟我做,跟我欢情,我可教你一二。”
他话语落,似并不想听她的回答,已在她腰间合掌而握,将她提到了他身上。
宋怜手掌撑着他胸口,衣裙被扯下时,眼睫上泪珠垂落,他掌心僵滞,暗沉不透光的眸子盯着她,骇沉森冷,片刻后松了掌心,见她一动未动,声音里带上暴戾,“再不下去,便叫你三日出不了山洞。”
宋怜理好衣裳,把草药递到他面前给他辨认,他盯着她,目光沉冷阴鸷,到底把药材药效说清楚了。
宋怜抱着草药起身,“谢谢兰玠。”
高邵综钳制住她手腕,胸臆间似有狰狞的骇兽想撕裂胸膛破体而出,“你不许去。”
“你不许碰他。”
宋怜忍气,“我不去,谁给阿宴上药,他是我的恩人,若他出了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她已拿准了,国公府世子已不受她的骗,却似乎格外不能容忍她的眼泪,她心里确实说不出来的酸楚,说不清是为谁,眼泪盈满眼睫,承载不起,便颗颗粒粒坠落。
高邵综厌恶那泪珠,却也绝不允许她去给旁的男子宽衣解带,与旁的男子独处,他眸光落在她面容,暗沉翻涌,“他是你的恩人,我是你什么人。”
宋怜知他想听什么,顺着他的意思,“你是我心恋之人。”
他盯视她半响,眸底情绪收敛归寂于无,喜怒不形于色,“我喜欢听这样的话,阿怜若哄骗我一辈子,纵是假的,也就成真的了。”
他语气平静,却是静水深流,宋怜心颤,一时猜不准他要做什么,心底生出不安,又勉强定住神,这里不是北疆是江淮,待三人伤势好一些,她同陆宴先离开便是了。
他撑着山壁站起,示意她过来扶,“我去给他上药。”
见她似不情愿,他眸底重新浮出阴霾,“我猜那书生就快死了。”
宋怜只得过去,重新给他充当支架,只孚一靠近,他的吻落下,声音低沉而清醒,“我知待那书生伤势好些,你必再次弃我而去,但阿怜,陆宴必败无疑,我必夺你回身边。”
宋怜架着他往外走,并不理会他的话,谋逆造反,既已做了,便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同陆宴若输了,她愿意做刀下鬼,不会做谁的俘虏。
她不是读书人,没有气节,很惜命,却也拿得起,放得下,事到临头,也不畏生死。
这是一场豪赌,赌输了,丢的是性命,所以必须要赢。
炽烈的吻密密落在脸颊,她心底便再次动了杀心。
她惯常会隐藏情绪,脚下步子未凌乱一分一毫,却不知放在心意上心心念念的人,便是些许微末,也似微查秋毫。
安锦山下那箭没入心口的窒痛席卷而来,伤口似挣裂开,一时头痛欲裂,痛不欲生。
高邵综拥紧她,呼吸忽急忽缓,听得她问怎么了,微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清明了许多,喘了口气,声音沉而低落,“只是羡慕陆祁阊,他是澹泊宁和的性子,只为百姓眼下一方安定的天地,并不赞同以战止戈,是贤臣,却做不了乱世之君,阿怜爱权势,却肯待在他身边,与他相知相许,只因他与阿怜早相遇,早相遇——”
他话语中含着大恨,唇齿间鲜血溢出,沾湿她肩上的衣襟。
察觉她脚下步伐停滞,呼吸心跳皆乱了,眸底寒锐的光一闪而逝,待进得山洞,看见那高地面前摆放防兽的荆棘,那男子身下铺陈干燥整洁的干草,唇角便扯出些笑来。
笑不达眼底,被扶到那高地面前时,眸底杀意有如实质,却很快堙灭,摆袖在榻边坐下,朝她递过匕首,眸色漆黑,神情寡淡,“以阿怜之才智,定知晓处理好陆祁阊伤势后,是杀本王最好的时机,除去本王这一个劲敌,陆祁阊登位之路不一定会更顺利,却也不会更艰难。”
宋怜心底大骇,脚步不自觉往后退一步,视线触及他耳侧,那里蜿蜒着血迹,正是护她时被山石砸到的。
那匕首便有千斤重,宋怜面色苍白,“我去捡些柴火,烧些热水,你和阿宴的伤都需要早些处理。”
高邵综看着那脚步凌乱的背影,平心静气,他不想再看见她用刀兵对着他,故而只能利用她的弱点。
他心爱的姑娘才学满腹,亦不乏血腥手腕,却独受不得旁人待她好,旁人待她一分,她必还十分,从他跳下悬崖拉住她,她呆呆看着他时起,他便看得分明,他死在江里,在她心底,亦有了一丝位置。
不多,但往后会越来越多。
高邵综目光投向昏迷中的男子,落在那如画的眉目上,眸底阴霾。
宋怜并不放心,拿着两截干柴进来,见他握着匕首,正垂首看着陆宴的脸,心惊他是疯了,快步过去,把干柴递到他面前,“兰玠,我手痛,钻不出火星。”
高邵综收回视线,眸里已敛住杀意厌恶,接过干柴,“扶我出去。”
山洞里不能烧火,宋怜将他扶去洞口,她要清理洞口前的枯草树枝,被他唤住,“把松树后那根树枝拿过来便是了。”
右方山石后有一根断裂的树枝,宋怜拖过来了,他坐在山石上,用匕首削出支架,拖着重伤的腿,收拾出一片旷地,汗珠浸润黑衣,他面色如常,又捡了些干枯的树叶,烧起火来。
便如同在乌矛山时那般,他腿上的伤稍好一些能动了,这些事便再不用她做了。
空了果肉的山果壳经他手削制,成了能烧水的碗具,宋怜想端些水进去山洞,他不允。
她掌心有伤,手指却能用,她里衣中衣是绸制,比外裳更方便用来包扎伤口,却知高兰玠这个有些疯癫的状况,定不同意,他甚至不允许她看陆宴的身体,她数次想说她和陆宴才是夫妻,也不敢开口。
只得沉默地把他指定的草叶树木找来,便又起了些想学医的心思,懂医的,山间一草一木皆是可利用的至宝,不懂的,在这毫无准备的荒郊野外,饿也饿死了。
煮了水,待凉一些,宋怜端着去到干草堆的另一边,本欲含着哺喂给陆宴,却听得对面传来声音沉冽,“阿怜想学医,可以似乌矛山那时学箭一样,我教你。”
宋怜停顿了一瞬,水便被她咽下去了,她知对方忽而这样说的目的,再看看干草上昏迷不醒却最终会醒来的人,便只盼千柏和虞劲等人快些寻来,否则两个人没死,她先心力交瘁而死了。
处理陆宴伤口时,他神情疏淡冷漠,似乎陆宴只是不相干的陌生人,宋怜多少松了口气,她吃了鱼,喝了热汤,精神极度疲乏,只想寻一块干燥的地好生睡一觉。
她本可以偎靠在陆宴身边,又哪里敢,顶着他暗沉的目光,借口阻挡野兽攻进山洞,把他在他身边给她铺的干草挪到洞门口一侧,躺下后眼皮便粘合在了一起,再管不了其它,倦极,沉沉睡过去了。
第78章 风吹过水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