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周媪担忧道,“夫人回罢,现下回府,恰好能赶上宵禁,夜深了,不安全……”
宋怜拢在风袍里的手指往左前一家宅院指了指,“这也是云府的家资,一应皆是齐全的,府里待得闷,我来这里歇一宿,不碍事的。”
周媪张望两眼,那宅院门前没有匾额刻记,院墙齐整,想是别院,她本想等夫人进去了再走,见夫人只笼着手等她,便也懂了,夫人是挺多秘密的,想是不方便她知道那宅院里住着什么人。
马车转过街角,马蹄车辙声渐行渐远,山云街恢复了宁静,宋怜折身,沿着青石路缓缓走着。
缺月挂在屋脊,清辉洒落石阶,似白露银霜,如洗的夜带来些许凉意,缓解了些头痛,宋怜踩着月辉慢慢走着,倒不急着寻季朝,过青弘街停在新砌的院门前,已是两刻钟以后了。
院子里似有练剑的劈空声,习武之人耳力非常,她脚步停下后,刀剑声略有停顿。
宋怜抬手摘下风袍带着的围帽,叩了叩院门,“阿朝,可否收留我一晚。”
季朝呼吸停滞了片刻,回神时已走至院门边,门栓带着霜露的微凉,他清醒回神,方才他正与王极对招,王极忽而回剑止身,片刻后迅速隐匿了身形,想是在屋脊上已看见了街巷里来人是谁。
她深夜来访,王极不可能不禀报于主上知晓。
握着门栓的手指攥紧,季朝渴望见她,却想让她回去,心底的想念挣扎,半燃成火,半凝结成冰,听得更声,收剑抽出门栓。
门似浸透泉水,沉沉缓缓开了。
溶溶月光从女子身后洒落,乌发华颜,晚风拂动一缕发丝,她纤细的手腕抬起,微粉的指尖将颈侧垂落的发丝轻拢去耳后,衣袖滑落,一截皓腕似凝脂。
季朝移开视线,握着门的手松开,宵禁以后不得随意走动出行,他此时是武官的武师,不应有旁的办法。
且夜里凉,她衣裳单薄。
季朝侧身,将她让进院中,待走至木桌前,取下榆钱树下挂着的风袍,与她披上,声音沉而哑,“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手指带着薄茧,动作克制,微凉的温度却不可避免触碰到她下颚,带起些许热意,似有涓涓细流透入肌理之下,涌进四肢百骸。
宋怜眼睫轻颤,轻轻倾身靠进他胸膛,细密的长睫微垂,呢喃呓语,“今日头痛,睡不好哦。”
被靠着的胸膛里似没了心脏脉搏,挺拔的身形后退一步,宋怜眨了眨眼,只当自己是失去倚杖的藤蔓,往前倾倒,果见被他揽住,心里莞尔,却又往旁侧看了一眼,在他胸膛上轻蹭了蹭,软声问,“怎生少了这么多柴火,阿朝做什么了。”
满掌纤细柔软,馥香满怀,摄魂夺魄,他耳力极好,已察觉院外六七丈开外,高手潜伏,街巷前后已被密密围住。
主上来此地,是为兵事来,却也设下迷阵,想要掳掠她回北疆。
今夜她来,无人知晓她的来处,岂不是良机。
掌心的炽炙褪去,季朝眸底挣扎,借着月色掩映,垂眸看她,极专注,将这一幕镌刻心上。
留给他的时间却不过几熄,季朝扶着她的腰将她站稳,大步走至窗沿下,分别从上窗棱的凹槽,榆钱木树洞,树木背后的石缝里取出三线烟信。
每一线不过寸长,呈不起眼的暗灰色,季朝在她面前摊开,面上已不见了方才柔情明暖,晦涩不可名状,“这是什么,可是防备我季朝贪图你家财,亦或是防备事情泄露,污了夫人名声,做着随时可将季某除去的准备。”
三枚烟信略有不同,许是有不同的功用,季朝失礼地牵起她的手,将烟信放进她手心,收回握住身侧刀柄,垂下了眼帘,“你走罢,我季朝虽想同女子厮混渡日,却也不想不得安心入眠,请罢——”
“夫人不如燃放烟信,叫人来接夫人回去。”
他语气不见寻常温情,却是在夜风吹过时,微微侧身,挡住了凉风,宋怜眉心笼起,轻声问,“阿朝,出什么事了。”
季朝于暗影里深望她,他叛主背德,不忠不义,今日过后,必死无疑,只她并无过错,纵汲汲为营,可世上谋权夺利者数不胜数,旁人可,她为何不可。
她没有错。
他助她脱身,自以死相谢国公府知遇之恩,来生……
来生便不能生于权贵之家,得她青眼相知相守,倒可盼似那来福,早些遇见她,护她周全,心亦足以。
季朝正要从她手里取回烟信,直接燃放引来广汉府兵,外头呼唤由远及近,脚步声急促,“阿季,阿季,可否帮帮老朽,快开门——”
“小孩儿胡闹,摔下了床,磕到了腿,已痛得晕了,老朽不济事了,阿朝帮小老儿快些将小放送去医馆——”
是青弘巷口赵姓人家,小孩小放宋怜也见过,季朝变了脸色,身形却有些僵硬,片刻后方才大步下了石阶,走至门边,转身看她,将她的模样刻进心底,声音带着潮意,“想来你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安排了人,让他们来接你回去罢,此后……万事小心,珍重。”
大步跨出门去,未再回头,到似诀别。
宋怜走出门外,倚在院门边,夜里极静,老人家走得急,因腿脚不便,行得蹒跚,季朝先进了巷子口的院门,不一会儿抱出一名昏睡的三岁小孩儿,急急去了。
周围并无异常。
天上残月如水,清辉与霜露相映,清冷寂寥。
宋怜倚门看着,品出些无趣来,多虑必多疑,她如今这般性子,与人相交实在扫兴之极。
季朝人品中正,恐怕并不如他所言那般肆无顾忌。
宋怜收了同他胡混的念头,却也并不想让两人留下心结冤仇,折身回了院子,想等他回来,同他解释,道歉虽无用,却聊胜于无。
她在石桌前坐下,见案桌上放着曲颈兰草清酒壶,揭开后酒香扑鼻,竟是上等榆林清酒,便倒了一盏,自斟自酌。
昔年酿酒,尝酒太多,已是不易醉的酒力,半月高悬时,不见人归,便起身进了屋,想寻笔墨留下书信,讲明她曾被掳掠,故而行事小心之事,解了季朝心结,做不成爱侣,亦不留下心结,好聚好散。
她未点灯,困倦得很,将信纸叠好放置一旁,伏案休憩,昏昏沉沉坠入离乱的梦境。
多是鲜血淋漓的人头,有士兵的,有百姓的,新添着孙埁儿的,婴孩的,高兰玠火里看着她,深眸似寒霜森冷,恨她欲其死,加诸她于酷刑,阿宴受她所累,澹泊宁和染上血污,清而徐引的背影隐入雪山,也带着挥之不去的血红色。
她知自己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却并不再想挣扎着醒来,听闻书房门被推开,凉意灌进屋里,她挣扎着撑起身体,昏昏沉沉的,“阿朝……”
门口的身影挺拔伟美,半片月光落于肩头,清贵霜冷,宋怜起了意,信纸浸入砚台,极致的黑晕染开,她低声解释,“我与广汉郡守令有些渊源,烟信可引来府兵,只因我曾被歹人掳掠,九死一生,不得不防,非有意欺瞒,阿朝若愿意,你我日后相伴,嬉乐着渡日,能走多远,便走多远罢。”
那眸光森冷骇人,宋怜知挽回不得,心底轻叹,不再强留,只也倦怠得不想动弹,伏案睡去,梦里不得安生,枕着手臂低语道,“头实在是痛,阿朝可否为我吹走一曲诵雅。”
梦里唯有阿宴时,颜色是清浅干净些的。
书房里冷意溶溶,她无心再管。
陶埙悠扬,曲调柔和高远,季朝五指握着陶埙,调子些许凝涩,昔年慈敏长公主设宴,祁阊公子棋艺冠绝,另有一曲笛曲诵
雅,名动天下。
涩痛不止,却有箭矢破空而来,穿裂陶埙,他手指鲜血淋漓,他本受了重伤,此时埋头,接住要掉落的碎片后,低声劝,“主上……放过她罢。”
高邵综唤了声虞劲。
两人进来,制住季朝,将人拖出院门。
高邵综折回书房,于黑暗中缓缓踱步,停至案桌前,盯着她昏睡的容颜,目光划过她眉目,精致的鼻,因酒潋滟莹润的红唇,寸寸凌迟。
探手轻抚,指腹碰过她脸颊,指背顺着她侧脸缓缓下滑,握住她脖颈。
纤细柔软的脖颈握在掌中,稍稍用力,便会断裂,她似有所觉,支起些身体,“阿朝?”
书房里静得只余酒香,片刻后方才听见低沉冷冽的回应,“起来。”
宋怜听是他,松下心神,牵下他的掌心握住,软声道,“阿朝能抱我去榻上睡一会儿么?”
第93章 思量旧伤。
未干的鹿狼竹笔搭在顽石山上,夜风吹动,凝在毫尖的墨滴轻晃,坠落,晕染罗纹纸,皓白的指尖沾染墨渍,墨香浸着淡淡的柑橘香若有似无。
茜色衣裙暗夜里垂坠出月色流光,云鬓半散,皓白凝荔的肌肤上,是芙蓉芍菡也不及的朱颜色,薄衣下双肩弱不胜力,纤浓的身形似被清酒浸透,唇莹润潋滟靡丽,浓密的长睫轻颤,杏眸隔着虚空望过来,含情脉脉,盈盈秋水。
清丽的声音似含混着酒意,绵软,柔情软语,撒娇撒痴。
高邵综坐于案前,冷眼看着,左手手指覆上右臂,袖袍下经由贺之涣改良的袖箭露出半片锋锐,例无虚发,矢尖正对她纤白修长的脖颈,只消轻轻叩动机括,自她脖颈里喷出的鲜血,能将整张案桌染红。
可惜半醒半睡的人色令智昏,竟信了世上有贪欲却洁身自好、富裕却不愿结亲的男子。
指腹摩挲着机括扣环,漆浓的眸底泛起冷意,神色渐森然可怖。
灯火余烬,久未得回应的女子似躺在人手边的狸奴,脸颊轻蹭着他的手指,“阿朝……”
霍地抽了手,甩袖负在身后,暗潮风暴沉进涧渊,声音平静,“季朝品性端正,岂容你玷污,你死了这条心罢,请罢,出去。”
那声音不带半点情绪,却似压抑至深海的岩浆,厌恶痛恨在桎梏里翻涌,挣扎着呼之欲出,宋怜惯会体察眉高眼低,怔忪地望着他的方向,“阿朝……”
她失落怅然,听得玷污二字,心脏里牵起细密的刺痛,并不怎么剧烈,却牵连着指尖也针刺着一般。
酒意散了,她倒也没有动怒,敛了敛眼睫,起身时,去解颈下风袍的系着的绳结,屋里无灯,虽是暗昧,她亦能察觉从那挺拔身影传来的锐戾厌憎的视线,手指上的痛意更甚,宋怜勉强提了提精神,轻声解释,“阿朝不必动怒,既无意,我亦不强求,只是想归还阿朝的衣裳。”
自她想再近一步起,他便与以往不同了,约莫世上的男子,都看不起浪荡的女子,季朝亦不例外。
她自踌无法改变,也并不想去治它,季朝不愿意,便罢了。
她解下风袍,指尖理好褶皱纹路,将青灰色风袍轻轻搭在案桌上,拢了拢自己的,起身从案桌后绕出来,已不想再去看他眼里的厌恶,从他身边走过,心底倒笑了笑。
原来他生气起来,也是这般迫人骇沉的气势。
将一个平和沉默的人逼成这样,她实在是下作了。
便不再停留,不去理会背后那几乎能将她寸寸凌迟的目光,步履不变地走至院门边,推开院门出去,关上院门,沿着青弘巷一直往东,回了她在青弘巷买下的宅子。
原是买来掩人耳目用的,只一进不起眼的小院,倒也五脏具有,她进了院子,阖上门后脚步慢了下来。
也不回屋,石桌前坐下,实在疲倦得很。
手撑着额头阖眼沉静,扫见水潭中一汪缺月倒影,抬头看那弯弯的半月,直至它爬上最高的高空,挂在树梢,她便也取了笔墨来,绘着大周舆图,渐渐入了神,因受羞辱而生的自厌也渐渐散去。
大周舆图她已烂熟于心,添之以从水文州志中补全的地势地貌,和她曾去过的地方,将现下各诸侯王兵事疆域一一分明清楚,斥候送来的信报烂熟于心,便也不必翻阅,便可增补周全。
舆图绘完,却越发精神,无心睡眠,便也不睡了,笔下紫烟狼毫蘸着丹砂赤青,绘起图来。
季朝既不允她来往,她便也不会冒犯,画中男女俱是侧脸低眉的情态,杵着下颌百无聊赖,就着廊下竹椅,绘一张逍遥摇椅,眼睑染上半红的颜色,桃花玉露,倒多了一二分开怀,弯起了眉目。
王极只远远跟到院门外,知那命令看似监视,实则是担心宋女君夜里出事。
主上自书房出来时,面容沉冷,眉间隐有烦躁,他负责看管罪臣季朝,不知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也看得出主上是挂心宋女君。
但似乎是多虑了,他跟到院外并没有立时离开,抱剑靠在院墙边守了一会儿,那院落里起初安安静静的,不多时传来宣纸翻动的声音,又有研砂磨墨的动静,调涂丹青。
他安下了心,回去回禀时,林江正谏策,“这烟信既是那女贼特意藏起来的,想必响应的都是最信用的亲信精兵,倘若设下埋伏,燃放烟信,将人引来,一网打尽,定能重创女贼。”
林江第一次见那女贼是在京城兵乱时,元吉折在女贼手里,因不听上令,是罪有应得,虞劲、主公、二公子皆因那女贼受过重伤,此仇不报,天诛地也灭。
卿本佳人,生得倾城颜色,却诡计多端狡诈狠毒,比起其余诸侯王,在他看来,此女方才是劲敌。
主公的克星。
便不为复仇,这样一个劲敌,也需得早日除去了。
林江只是护卫,也懂得这些道理,他让虞劲来劝,虞劲不吭声,其余的似张路等又不知这些内情,他只得自己回禀了,“主上,此女狡诈,属下以为,机不可失。”
王极赶忙进去,朝林江道,“你既知宋女君脾性,怎会想不到这些烟信的用处,照新营军里斥候的回禀,连军里惯用的烟信都有暗令,反三百秩以上斥候令,都各有分类,且女君擅识人用人,手底下的人虽不全是聪颖的,却都是最合用的,燃放了这些烟信,引来的恐怕不是亲信,而是围剿咱们的驻军。”
那应章治理广汉城时,本也就不余余力,城防坚固,到了宋女君手里,陆续增补兵事防御,从广汉城各街各坊三里一处的信塔便能看出些端
倪,异动一起,烟信狼烟次第接传,不消几息光景,立刻能传回军营,比千里马速度还快。
广汉城被建成了铁桶一样,滴水不漏,漫说他们主力大军尚在北疆,便是攻到城下,取广汉,也绝不似晋威、梁掾之流,叫他看来,上将军宋宏德比起女君,都还略逊一筹。
且女君掌控着蜀中四郡粮库府库,新营军靠她调度供给,另有官员任用调度,内政外务,几乎信手拈来,女君只差诸侯称王的名义和身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