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称赞朋友莫非知己旧友,将萧琅同茂庆相提并论,可见其对萧琅赞誉之高。
李旋同他相处了有些时日,最是知这二人恃才傲物,骨子里从不轻易称赞人,如今说了这样的话,可见欢喜欣赏。
但凡有了兴致,段重明也极健谈,“周弋若只是小郎君喉舌,那便说得通了。”
李旋深有同感,也颇觉怪异。
同感是因为他一样看不出周弋有什么心机智谋,可与周弋做好友,却实难奉其为主公。
怪异是他同萧琅还算熟识,萧琅勤勉好学,待人接物颇有一些才干,但若说是能剿灭蜀中军匪的军机智囊,总不那么让人信服。
若当真有这般才智,在律令司处理政务时,也不至于生疏至此。
可现下阳川卖贼案,一应皆由萧琅全权调度,计划周密,他这个精通带兵打仗的武将,听了后,也挑不出什么差漏来。
大约才学之士,每每有急智罢。
段重明盯着李旋,忽而问,“萧小郎君是否与小友同姓。
“什么?”李旋没听明白,萧琅自然姓萧,怎会与他同姓,这话问得也太奇怪。
段重明观其神色,朝茶楼北窗望去,思量半晌,倒有些感慨,若早上二十年,甚至哪怕十年,大周朝李氏皇孙里,有这一位‘李萧琅’,便绝不会是如今阉党入朝,结党横行的局面。
大周江山能不能恢复中兴不可说,但要天下平稳吏治清明,在萧小郎君手里,当不难。
端看蜀中清缴军匪这一盘以无博有、气定神闲进退有度的棋局,便可知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只可惜……
也并不可惜。
段重明精神为之一振,江淮粮足兵强,北疆势盛,蜀中这一片刚露出些许尖角的荷叶,用心经营,未必没有与其一争之力。
便是因为难,才有走一遭的乐趣。
段重明朗笑出声,朝着面前的小将军摇了摇头,神情戏谑叹息。
李旋非但不傻,反而十分聪颖,几乎顷刻间便转过弯来。
富有真才实学,何须隐瞒,又何须假借周弋喉舌,以周弋待大周朝忠心耿耿的秉性,若非是李氏,又怎会甘愿鞍前马后,如今萧琅崭露头角,只怕是要有大事发生了。
恐怕竟当真如段重明猜测,萧琅另有身份。
念及此,登时心脏鼓噪耳膜,头晕目眩,口干舌燥。
阳林河谷中,原本有一处与世隔绝的民寨,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合寨三十六户人家,共有百三十九人,百十年来农耕桑种,靠山吃山,自给自足,只因四年前寨民从外头带回两名夜宿狼山的男子,男子留住半月,离开后不到五日,阖寨上下遭了殃。
妇孺孩童卖了,年轻力壮的杀光,就被占了地界。
因为处地位于三州交界,山林茂盛隐秘,四年里竟少有人察觉,也无官府管辖。
卖贼自称锦衣门,将云寨建成道山,用道门做幌子,实际专司买卖—人口,北边的卖到南边,南边的卖到北边,从发家至如今,竟有七八年了。
一样的贼窝十三州里供查问出三处,余下两处,蜀中已去信各州诸侯王,此事立时会昭之天下,哪怕最穷困的州郡,也必不会坐视不理。
五百精兵,已围住云水山,只待山上烟信一起,便兵分三路,从东西南三面上山,将卖贼堵在窝里,水泄不通。
天色已晚,林间树木繁盛,遮住光,显得越加黑暗,副将成江有些着急,“怎生还没有烟信,会不会出了意外,小将军看要不要打上去。”
山上除了卖贼,还有至少五十余被拐骗来的百姓,云水山山势奇特,轻举妄动,恐怕贼子们鱼死网破。
萧琅看了看天色,心里虽一样起了焦灼,但还未到她约定的时刻,便也耐心等着。
宋怜和清莲清荷一起,连同六七十名女子一并关在一处山洞里。
山洞生就一个放倒的细口瓶子模样,里头气味混浊,光线暗淡,被关在里面的女子连哭也不敢哭,也不敢交谈,一旦出了声,便要惹来一顿鞭笞。
越至傍晚,女子们越是恐惧害怕,宋怜开口问,也无人敢开口应答,只暗地里小心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别出声。
夕阳斜照的光照进洞口,驱散死寂的昏暗,山洞里微亮了些,靠洞门口的位置传来
女子颤巍巍又勉强镇定的声音,“我们这么多人,不如每人捡块石头冲出去,强过在这里受凌辱,姊妹们——”
那女子听声二十一二年纪,等了片刻,无人肯应,她似是绝望,重新瘫坐在地上。
越临近傍晚,山洞里气氛越紧张恐惧,许多人不自觉往后缩,连哭都不敢,有个胖肚子的男子过来提人,宋怜知晓了原因。
他一来就问今天有没有想回家的,连问了几声,无人肯回答,那男子狞笑了一声,几步跨上前,因着挤不开,两脚踹开左侧女子,哀嚎哭喊声响起,又戛然而止。
先前出主意的女子被抓住头发,拖拽出来,她并不哭泣求饶,挣扎着与那男子扭打一处,被打得撞上山壁,男子依旧不放过,声音恼怒又不耐烦,“能伺候山主们是你的福气,莫要嚎丧了。”
边说边威胁,“谁再敢添乱,死了你不算,你们各家有什么人,我们都是知道的。”
“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想想清楚。”
说着,薅起那女子头发,拽着往外拖,许是嫌女子衣裙钩扯着麻烦,一把撕扯去。
宋怜来阳川,本是为确保计划顺利,让萧琅能一举成名,未必立时能赢得蜀中诸臣的拥戴,但一个有能力的少年君主,总要有说服力些。
听着山洞里的情形,心底微微一动,拉过清莲的手,在她手心写完字,烟信塞到她手心,从角落里起身,清丽的声音响起,“让我去罢,我自愿侍奉山主。”
清莲着急,小声唤夫人,又要起身一同去,宋怜制止住,示意她莫要露出行迹。
那男子转身,怪异地笑,“今儿山主们高兴,可是点了名要美人。”
今日一同被捆上山的,不止宋怜一行人,看上下搬运货物的,大抵骗害到了不少村落,这般丰收,自然是高兴。
宋怜擦掉那个小女孩涂抹在她皮肤上的灰墨,走上前,迎着那男子痴呆的目光,温声道,“走罢。”
第101章 怔忪【第一更】把柄。
沐云生挥剑砍开扑来的饿狼,手臂依旧被利爪抓伤,他后退靠着石壁略上了上气。
接到密信后,一行人连夜赶到云水山,一路追查到这儿
。
溪涧山谷上方云白山青,风景秀丽,水涧里腐臭味扑鼻。
脚下的溪水呈现冲不尽的血黑色,离得近了,才看得见血红色里泡着的白,竟是白骨,腿骨,手骨,腐了的人头,没腐透的尸体。
百十只狼无不四肢强健,油光水滑,见人便扑,嗅见活物,正撕扯尸体的狼群停下动作,咆哮踱步过来,獠牙上涎液混合血肉腐肉,说是修罗地狱也不为过。
长涧里狼越来越多,只渐渐的竟是不往他们周边围了。
溪涧中央的人手握长剑,满身血污,挥剑没有半点章法,只刺穿狼的身躯时,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道。
周遭堆起狼群尸体,他似乎根本没想过要杀死这些狼并不费劲,纵然不等援军,他擅长制弓,林间这么多山木,数百箭下去,这群恶狼再是凶狠,也死得透透的。
再不济他精通医术,想要找出些毒药也绝不是难事。
入耳只有狼群的嘶嚎,尖锐刺耳,刀剑入腹又拔出,血腥味盈满山涧。
沐云生靠着石块,并不敢汪着血水的骨堆里看,唯恐在里面看见与那女君相关的半点东西,哪怕已经在血泊里发现了宋女君的玉簪耳饰,女君随身带着的迷药和匕首。
沐云生靠着石壁,握着剑柄的手指控制不住发抖,脸色苍白失血。
虽不曾当真同她相交,也不曾正式相见过,但这些年已知晓她太多事,不见面却似早已相识,那溪水里的血红色便格外刺目,叫他提不起半点力气。
暗卫斥候都有猜测,一时心恻,王极性子软弱,几乎立时要哭出来,又屏住了,提剑往狼群中去。
“主上——主上——”
一只狼也没能活命,狼群尸身堆成山,堵住了溪流,王极连唤了几声,“山谷上有脚步声,约有数十人,听着不像府兵,也不是寻常百姓。”
王极看着浑身染血的人,并不敢高声,禀报时忍着想哭的颤音,不敢提及女君的事。
鲜血淋透衣衫,他立在血泊里,握着剑的手掌亦被血水染红,血流顺着剑曹往下滴落,似已听不见一点声音,身形些许摇晃踉跄,又立住,撑剑站了片刻,并不去看那血泊溪水,
被摇醒,嗡鸣声远去,他身形些许摇晃踉跄,又立住,微垂着的眼帘不去看溪水,踏着狼群尸山走到崖岸边,染血的手臂挽住山壁侧藤蔓往上。
一时竟没能稳住身形,胸口起伏,压不住喉间痒意,倒出一口腥甜,清风吹过,便叫他想起青霭山来,那时他抓住了她,她另有计划,她好好的。
左手手心里握着的耳珰与长藤压在一处,嵌进肉里,远处青山褪了色,渐渐泛出白,高邵综踏着山壁发力,翻上山谷,便也听见了山林里逃窜的脚步声。
伴着污言秽语的咒骂,惊飞鸟兽。
他开口,声音平静嘶哑,“去传讯,领兵上山,我要这贼窝,一个活口也不留。”
王极往山涧里看一眼,刺目又心痛,声音也闷闷的,“属下来时,已抽调三百人,现下当潜在山下待命……”
他心里念着女君,声音很低,“属下带人留下来收捡女君的尸骨罢。”
女君足智多谋,假死脱身的事先前不是没有,青霭山那么高的悬崖,她也活下来了。
可女君建下大好的基业不易,岂能轻易放手,她没有诈死的理由,哪怕识破了主上的身份,也没有必要这么做。
最重要的是,这里是狼群,女君被丢下这里,岂能有活着的可能……
王极红了眼眶,“属下给女君收敛罢。”
高邵综唇角牵出弧度,声音神情冷酷,“是她不听话,是她自找的,要以身犯险,就要她在这里——也好长个教训。”
山下六七里开外有广汉府兵囤驻,大约是想将卖贼赶下山再剿灭,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山上出了什么事,哪怕只是烟信出了事,亦是鞭长莫及。
合该她长了教训,日后行事,莫要再如此托大。
日后……
哪里有什么日后,只后悔未早日将人掳去北疆,囚在身边,便不会有今日之祸。
他话说完,喉间血腥味起,不肯再看那山涧一眼,丢下命令,提剑往山上去。
王极眼眶红得要落泪,闷闷落在后头。
沐云生本是书生,上下折腾这一遭,受累得很,再跟着只是拖累,实则他识得那女君时,沐家同国公府尚未覆灭,比王极几人还久,又是友人心尖上捧着的人,落得这般下场,心底如何不惶恻。
只是这里不是北疆,三百兵不算少,却也不多,他如此大张旗鼓毫不遮掩,倘若被有心人认出,便十分危险。
沐云生勉强打起精神,叮嘱王极,“他恐怕一时顾不了其他,事情做得隐秘些,莫要惊动广汉府兵,下山后立时取道吴越,走水路回北疆。”
王极应是,踟躇着没有立时离开山涧边,女君还留在山涧里。
沐云生看向山道的方向,那儿已不见了高兰玠身影,他声音极轻,“不收不去看,便可全当女君还活着,只是像青霭山那次一样,不过是他还没找到她罢了。”
“再是自责,高兰玠怎舍得她冷冰冰脏污不堪的遗落在这里,过后想通了,自己就来了,你先听吩咐做事罢。”
王极听了,埋头片刻,待平复了些,应了声是,兵分几路,先去围剿不远处这一批卖贼。
宋怜被带出山洞。
进云水山前,那名叫云秀的小女孩收缴了她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交给了老者,给她套上厚重的麻布衣裳,涂抹了脸和手上的皮肤,混在人群里。
她一直埋头弓背,因着涂抹了臭虫的汁液,无人愿意近身,一路顺利进了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