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她虽不通武艺,但自从在淇水被劫,又有多年在外行走的经验,可当半个斥候。
果见没有片刻,林间有火把的光亮由远及近,听脚步声有两人。
副将成海和参事武方。
两人上前见礼。
萧琅视线从她面容滑过,越想知晓她的旧事,只她不愿说,他便也不问了。
“回将军,副峰上所有买贼都已收押,即刻押回广汉。”成海回禀时神情奇怪,“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只是没有一个卖贼逃下主峰,末将亲自带人上山查看,有一个人身手不凡,现下陷进主峰那些主力打手里,此人着实厉害,百十买贼围着,竟也不能奈他如何。”
“反而买贼死伤无数。”
不知是敌是友,山下府兵并未妄动,两人立时赶来请示。
从侧峰有穿山的栈道过去主峰,宋怜虽身体不适,却更容不得卖贼一案有变,她让李珣留下,护送得救的百姓下山,自己随成海过去看看。
萧琅不放心,“我随你一道去。”
宋怜在新军营混过一段时间,说话声稍做改变,也就不会引起人怀疑了,“这些被拐来的人来自半个大周,各州各郡各县,正是你扬名,积攒威望威信的好时机,论起天下什么样的主君最得人心,无非贤王二字。”
越是乱世,世人越向往贤德仁爱的君王,李珣有了贤德仁爱的名声,天下百姓对蜀中心向往之,事半功倍。
这些都需要实绩累积,天下人皆痛恨买贼,无疑这是扬名最好的时机。
萧小将军能征善战,爱民如子的名声,会随着这些回乡的人传遍十三州,收到他信件的各州州郡官,也从此知道蜀中有这样一位能力不俗的小少年。
萧琅知她用意,只得应了。
待见她身影消失在山林尽头,折身下山,回了临时安置百姓的营地,先寻了同样扮做男子的清莲清荷,讲清楚副峰的情形,让她二人带人去接应。
天际已渐亮,自栈道穿出山谷时,山林间万物复苏,霜露散尽,虫鸣鸟叫。
宋怜循着兵戈声的方向往前走,到半山时听得打斗声是在山腰,没有立刻靠前,隐蔽处寻一处高地,倚着石块往下看。
辨出那被群起围攻的身形,一时忘了呼吸,怔忪着出神。
男子手持长剑,一身黑色玄衣似沾不上半点晨光,周身皆是阴翳,鲜血从剑尖滴落,分不清是谁的。
他似不知疲倦,被刀剑伤到,也没有半点反应,似只一心要留下这群卖贼的性命。
成海看着下首杀人如麻的男子,只觉毛骨悚然,“萧小将军让我带着弓箭手去狼谷,那狼谷里的狼全死了,几乎全是一道毙命,我追着血迹一路到这儿,他那会儿就堵在这儿杀卖贼了,那会儿百十来号人,如今只剩这一点了。”
那身影伟岸挺拔,衣着本是宽袍广袖的家中样式,因浸透了鲜血,泛出赤红,似地狱尸山血海中提剑的修罗,成海屏息看着,敬服又纳罕,“不知是什么人物,竟也让家中妻子进了卖贼窝,死在这里,难怪发了疯。”
“这般厉害人物,便是不能招至蜀中,能结交一番,也是万幸,希望是友非敌罢。”
宋怜目光从那身影上移开,顺着成海的视线看去,那青石坎边上几个人,连着虞劲在内,袖上皆系着白布,王极脸色惨败带着恸色,似乎察觉这边有人窥视,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宋怜矮下身形,隐在草丛后,指尖叫草木划伤,冒出血珠,些许刺痛顺着指尖窜进心底。
另一侧便是狼谷,虽离着数十丈,也能闻见浓重的血腥味,天上鸟禽盘旋,林中虎啸豺鸣,似皆在往山谷中奔走,分食狼肉。
宋怜重新支起身体,目光落在那身影身上,怔怔出神。
第102章 山果【第二更】蜻蜓点水。
“什么人?”
成海咒骂一声,矮下身形,卖贼喊杀声都能把天震翻,那伙人竟还能发觉有人窥视。
两人另换了一处地方躲藏,蹲下来时,卖贼只剩了几十人,大概是叫满地的死尸骇破了胆子,拿着兵器只将那人团团围住,踟躇不敢上前。
成海咂舌,“看这气度模样,就算是友非敌,恐怕也很难招揽成我们的人。”
在蜀中,人人可朝郡守令举荐人才,要是被举荐的人做了官,举荐人就有奖励,被举荐的人官秩越高,举荐者能得的奖励就越多。
只这人一看便不是能屈居人下的,成海叹气,“不是我托大,这样强的身手,放眼整个大周,肯定都是数一数二的。”
宋怜不语。
北疆军势如破竹,雄踞北方,对大周朝虎视眈眈。
昔年国公世子如今被朝臣称为乱臣,恐怕已少有人记得,他文识也极厉害。
学识之广博,有圣人遗风,兰玠品性,是清流之首。
只成海说的不错,他是绝不可能被招揽进蜀中麾下的。
许是误会她在云水山受了凌辱,又被扔进狼窝里被狼吃了。
不听他说什么,只看他做的事,他对她,并非单只有恨。
至少,他亦痛恨所有伤了她的人。
宋怜看了看天色,起身时,午间的风吹过,吹散心底丝丝涟漪。
清莲寻着踪迹过来,总觉得夫人与先前有些不同,往山腰张望,“夫人认识的人么。”
她似被那人浑身是
血杀神修罗的模样吓到,声音里带着惊惧,宋怜微垂着的眼睫轻颤,“不认识,走罢。”
山上卖贼囤积的金银珠宝成山,悉数清点送回广汉。
侍从送来军报,掀开车帘时宋怜看见人群里一名北疆斥候,略顿了顿,待看完军报,让清莲将车帘挂起来了。
那名北疆斥候呆住,脸上涌出狂喜之色,飞奔离去。
宋怜吩咐清莲放下车帘,缓缓趴回小榻上,阖眼休息。
王极飞奔下山,到了阳川江边,距离虞劲还有数十丈,便忍不住失态地出声,“主母还活着——”
立在江边的人看着江面荡开的水纹,清冷严峻的面容上依旧没有一丝表情,似乎没听见,又似乎是听见了,未置可否。
王极的欢欣停了一停,往虞劲看去,目带询问。
“主上吩咐下山,这就回广汉。”
王极见气氛沉凝,笑着回禀,“属下远远见得主母在马车里,婢女伺候着用茶用水,十分轻松惬意,主上莫要挂心了。”
高邵综神情淡淡,他已换了衣裳,只是脸侧依旧带着刀戟划伤的痕迹,平添杀伐,“留下七人,清理狼谷里受难的人,择地安葬,若有遗物或是户籍,能辨明身份的,着人送回家去。”
“是。”
宋女君无事,沐云生自是松了口气,可此女左右好友的心绪,令其数次陷入危险的境地,实是不能以常理推算,沐云生散漫惯了,这会儿也不由提着神经。
他们一行人多是将士,广汉府兵护送百姓下山回乡,见了他们,都暗自戒备侧目,还能走动的,都远远避让开。
前头的人骑着高头大马,周身皆是生人勿进的阴鸷寒冽,这般张扬过市,恐怕惹出祸乱,沐云生驱马上前,递给他一张面具,好声好气劝,“难保被人认出来。”
那张面容依旧苍冷,听见宋女君安好的消息也不见缓和,沐云生皱眉,又劝,
“查问出来的卖贼窝点遍布十三州,被掳掠的百姓也来自天南地北,离蜀中最近的吴越王,今日当已收到蜀中发出的告信,如此大的案宗,是蜀中扬名的好机会,女君为利计,必定殚精竭虑,你这会儿叫她认出你,她思虑更重,还怎么休息得好。”
千里马上挽着缰绳的人背影挺拔,虽神情冰寒,阴云密布,却少见的听劝,接了那丑陋的睚眦面具带上。
见当真有效,沐云生纳罕,又觉没什么好意外的,这世上若说还有谁能令高兰玠拔旗易帜,非这一人莫属。
傍晚日光清凉,照着银色睚眦面具,泛出冷厉的光,被大人抱着的孩童看见,哇哇大哭起来,马背上挺拔冷厉的背影一僵,微偏过脸勒停马。
那孩童哭声更大,撕心裂肺,周围三两小孩被惊到,随着一道哭喊起来,一时哭声震天。
高邵综面具下薄唇紧抿,挽紧缰绳,轻驭一声,打马疾驰而去,渐起一地尘土。
大人连忙抱着孩子哄,唯恐惊到这些煞神不高兴,惹来祸患,等那一行人身影远了,方才敢喘气了。
三两个书生拍拍身上的灰尘,不免抱怨,“瞧着模样这般不俗,气度怎生这般暴虐,哪里同萧小郎君,爱民如子,仁和贤德。”
“是啊是啊,这些达官贵人,除了要缴税,眼里哪里有我们这些蝼蚁——”
“听说周大人正想要给咱们免一年税呢,可恨那田家人阻挠,今年恐怕是不成了。”
“他有多大官,能大过郡守令去?”
先前掸灰的书生接话,“是做过丞相的人,家里多少官多大势,周大人奈何不了他,不过方才听萧小将军的意思,这会儿从山里带的一分一厘,除去抚恤,剩下的都用来免减明年四郡税课,以后也会增设捕贼兵,专治这些该死的卖贼,日后大约能安生些。”
他是求学路上被骗的,师门没拜着,被拐骗上山做苦力,差点没病死了,对这些卖贼是恨之入骨。
“不是还有好几个窝点在别的州郡么,那些个当官的会管么?他们可不是周大人。”
另有一人高兴道,“放心吧,萧将军派人给各州郡府送了信,此事传遍大江南北,甭管那些个官有多贪,天下人看着,谅他也没那么脸皮当王八,被掳掠的人肯定能得救。”
又有几人附和,“是了。”
众人劫后余生,议论着,不免欢呼赞叹。
宋怜已换做文士装扮,看着远处的情形,眼里带着的一点好笑还没散去,便遥遥对上那人的视线。
她身体无意识想往里撤,又顿住。
一人一骑由远而近,行至马车旁,速度慢了下来,他已换了青色衣袍,只杀伐气重,彷如深渊寒潭,冬日的暖阳落在肩上,也不见半点温度。
视线落在她手臂,凝住一般,宋怜反应过来,放下了揪着车帘的手臂,宽大的袖袍遮住了伤痕淤青。
隔着面具宋怜都能感知到他骤变的神情。
心里便动了动。
世上恐怕少有男子能接受女子有过这样的经历。
想必他自此会离她远远的,再不肯靠近一步。
两人是不死不休的死敌,他恨她,已知她性子如斯浪-荡淫-秽,遇到这样的事,若半点伤怀也无,恐怕更加厌恶她,视她如同怪物怪胎。
宋怜惯会做戏,便于车窗里微微仰头,掌心撑着下颌露出些笑来。
那面具后深潭般的眸光骤然凝滞,似有痛楚一闪而逝。
停滞片刻,非但没有离去,反而驭马并行。
宋怜抬着车帘的指尖轻颤,重得抬不住,缓缓放下后,周遭一切人声似乎淡去,只余车辙缓缓转动,时光被拉得很长。
马车外的人一路沉默,不知过去多久,车壁响起两声轻叩,片刻后探手进来,摊开修长的手指,宽大掌心里躺着两枚山果。
覆梅生得似红色宝石,晶莹剔透,烈日的光晕里,光看着,便十分可口诱人。
宋怜目光落在那手指手背的划痕上,大大小小的口子并未再流血,只他手型漂亮完美,上首的伤痕便十分碍眼。
他声音低沉沉冽,“味道酸甜可口,不防尝尝。”
宋怜几番提起心力,作用却不甚大,最终抬手去拿两枚山果,只手腕被轻轻圈住。
力道并不紧,没弄痛她,宋怜往外挣了挣,没挣脱,感知到被压住的脉搏,抬眸看他,便明白他其实是在同她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