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梨花夜雪
关上病房门,郑淮明转身要走,方宜叫住她,放低声音:“她外婆的情况怎么样?”
二院住院部已有二十几年历史,装修老旧,走廊头顶的灯光惨白,连续闪烁着。他伫立在一盏昏暗的灯光下,轻轻摇了摇头:“不好。”
“不好是什么意思?”
郑淮明脸上没有了方才哄孩子的温和,平静道:
“可能就是这一两天。”
方宜心头一颤,皱眉道:“那你非要把她抱回来,给她用安定?如(BbFs)果孩子见不到外婆最后一面怎么办?我可以陪她等……”
“一旦离开氧气,她随时有昏迷的风险,三更半夜,你有急救的能力吗?不要给医院添麻烦。”郑淮明打断她,声音清浅,柔和中带着淡漠,“况且,她外婆重度颅脑损伤,大概率不会醒了。”
“还有,不要对病人说,一定能治好、一定能醒这样的话。”他说,“不要给他们留有幻想。”
这些理性的语句敲在方宜心上,如同一场冷雨浇下。她意识到自己确实冲动,没有考虑到苗月的身体情况。
郑淮明公事公办的态度也让她如梦初醒。
方宜垂下眼帘:“我知道了。”
远处,有深夜护士查房的声音,医用推车的轮子走在不平的地面上,发出嘈杂的细响。走廊窗子没有关严,秋夜的风溜进来,将窗叶刮得作响,哗啦呼啦。
方宜后知后觉有些冷,她只穿了白天那件单薄的小西装,手不自觉地攀上手臂,肩膀瑟缩了一下。
细微的动作引起了郑淮明的注意,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冻得骨节都红了。单薄的身子,肉眼可见她内衬也不够厚实,针织衫是低领的,露着纤细的锁骨。
——把自己的外套脱给她。
这是郑淮明脑子里下意识的想法,却又很快抹去。
他现在没有这个资格,也不合适。
值班室里还有其他外套,或者,金晓秋出差了,她的办公室应该有备用的衣物……他这样思索着,没注意到女孩欲言又止的表情。
郑淮明的表情太严肃,目光有一丝游离,方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项目的事,谢谢你。听说你推荐了我们……”
他回过神,花了几秒才理解她在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事实上,不只是推荐,他是为她特意才拉来这个项目。
可又听她说:“以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郑淮明的手渐渐攥紧,有时礼貌又是另一种疏远。他弯了弯唇,没有多少温度:“这是院里的决定,参考了所有竞选团队的综合实力。”
滴水不漏的回答。
不知道副院长是不是客套,再说好像成了自作多情,方宜只好点点头,不再说下去。
北川的秋末夜晚,温度直逼个位数。郑淮明穿了夹克,都觉得寒意阵阵,他措辞道:“值班室还有衣……”
话还没说完,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将他打断。
方宜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是沈望的来电。她正困于和郑淮明尴尬的氛围中,连忙示意了一下,背过身,走远几步接起电话。
她刻意放轻了声音,但深夜的住院部走廊足够安静,郑淮明还是听清了她的话,以及她语气中难掩的轻松。
“好,那我在三楼等你。”
“你把车上的外套拿给我吧?”
上扬的尾音,似乎有一点撒娇的意味。
郑淮明站在原地,口袋里的手紧紧握拳,指甲几乎要将掌心的皮肤刺破,留下深深的印迹。方才他的想法仿佛是一通笑话,她自有人担心穿衣冷暖。
“嗯,晚上有够冷的……等会见。”
女孩的声音轻轻的,很柔软。
郑淮明恨不得将耳朵堵上,这样就听不见她对另一个男人的撒娇和亲昵。可惜他没法这样做,不想连最后的体面也无法留全。
方宜挂掉电话,回过头,看到的就是郑淮明冷若冰霜的脸色。重逢后,她读不懂他平静表面下隐晦多变的情绪,也懒得再读。
“郑医生,那你早点回家,我先走——”
她话还没说完,郑淮明已经利落地转身离开,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说。
看着他大步走远的背影,方宜的目光转向病房里躺着的小女孩,心里不觉有一丝闷闷的。此时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沈望,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想把心里憋闷的事一吐为快。
在异国他乡的合作与陪伴,他们不知不觉已经成了彼此非常信任的人。
郑淮明没有离开医院,而是朝行政楼办公室走去。这个点行政楼已经没什么人,十几层的楼里只有零零星星几个窗口亮着灯。
李医生正要去急诊轮班,没想到一出办公室就碰上领导,连忙有些紧张道:“郑主任,明天手术的资料我已经准备好了,放在您桌上了。”
他全名李栩,北川医科大学研究生毕业,曾是一堆光环的优秀毕业生,来到二院,才知道什么是山外有山。
按往常,无论多晚,郑淮明一定会停下,提问抽查他对病人情况和手术材料的掌握程度,时不时还会加入一些额外的问题。工作两年多,他依旧没能免疫。虽然即使答不上,郑淮明也从不会像隔壁科室老大那样训斥他们,态度说得上是亲切温和,可就是让人不寒而栗。
李栩已经做好了准备,暗暗庆幸今天准备得还算充分。
然而,郑淮明只是朝他微笑了一下,嘴角是弯的,可眼里没有一丝温度:“辛苦了。”
擦肩而过,没有再任何的言语,十几秒后,走廊尽头传来关门声。
办公室里一片漆黑,只有对面急诊大楼的灯光和远处高架上的车流映在玻璃上,郑淮明没有开灯,站在窗口,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
烟盒已经空了大半,他微微皱眉,却还是点了一根。
平时半个月也抽不了一盒,最近却屡屡破戒。
红色的光点在黑暗中明灭,郑淮明站在窗前,远远看见楼下的两个身影。五楼的距离,不远不近,正好能在灯光下看清。
方宜穿上了一件白色外套,那连帽衫有些大,袖子明显超过了指尖,更像是一件男士外套。她与身边的年轻男人说笑着,时不时甩动长长的袖子,像个玩闹的小孩,露出幼稚的一面。
沈望双手都提着设备包,时不时应着,脸上也有笑意。两人并肩走着,看上去着实般配。
郑淮明自虐般地注视着他们走向车库的方向,直到身影完全消失。
他们会一起回家,回到一个温暖的、明亮的房子,洗澡,吹干湿漉漉的长发,换上家居服,躺在同一张床上……
脑海中无法抑制地出现这些画面。
郑淮明猛地将燃着的烟掐灭在指尖,后知后觉地传来灼热感,他却好似没有感知,目光始终停在夜色的一端。
第七章 伤口
往年十二月初,北川已经开始落雪。今年的气温一降再降,却始终没有下雪的意思,空气干燥又寒冷。
同在心外科住院部工作,方宜偶尔会遇到郑淮明,但再没有一句交谈。他总是步履匆匆,身边不是跟着医生,就是和患者在交谈。
她下意识地垂下目光,他也目不斜视,两人往往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
他们好像真成了完全的陌生人。方宜内心似乎有隐隐的郁滞,她将此归结为分手后再见面的尴尬。
临近周末,为了拍摄一些日常诊疗画面,方宜准备在病房角落布两个三脚架,方便随时拿取摄像机,比一直手持轻松些。
一大早,她就驱车去从工作室将闲置的三脚架搬到了病房。方宜干活利落,不娇气,二十多斤的专业脚架,她说抬就抬。前年秋天,在图卢兹郊外拍摄,她能一个人扛着十余斤的摄像机和稳定器风餐露宿,一天奔波两万多步,连同班几个壮实的法国小哥都对她佩服有加。
苗月对这庞大的机器十分感兴趣,蹲在一旁,眨巴着眼睛看。她有些腼腆,好奇却不好意思上手。
方宜见状,抛出橄榄枝:“帮我把螺丝拿过来,好不好?”
苗月听话地拿来给她,一来二去俨然成了小帮工,帮她拿这个,递那个。
方宜欣慰地笑了,一边装,一边跟她讲:“这是圆球可以活动的,你看,这里扭得紧,方向转动就难一点,也更稳。”
郑淮明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
清晨暖白的光照进病房,方宜和苗月蹲在地上,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研究着三脚架的零件,一个耐心,一个好奇。病房里有暖气,她只穿了一件藕粉色的毛衣,散落在肩头的长卷发在晨光在照耀下微微泛着浅棕色,白皙的脸颊热得微微透红,显得那样温柔可爱。
她低头笑时,长长的睫毛扇动,盛满了暖融融的光。
郑淮明有一瞬的愣神,而后像不忍打破这温馨的画面,放轻了声音:“查房。”
方宜温声抬眼,两人视线蓦地交汇。他敏锐地觉察到,她眼里的笑意,在触及他的一霎,多了几分局促和尴尬。
和苗月的小课堂也戛然而止,她沉默地继续组装三脚架,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
郑淮明眼里闪过一丝痛意。
原来,他就这么让她避之不及。
看到医生来了,苗月乖乖地回了床上,问的问题都一一答了。
一起来查房的还有李栩医生和两个不认识的医生,郑淮明态度亲切、医术可靠,又长了一张英俊的脸,即使戴着口罩,也难掩气质出众。病房里男女老少都很喜欢他,他一进来,就有家属给他塞水果,小孩也乐意围着他转。
唯有角落里装三脚架的女孩,始终低着头,没有抬头过一次头。
郑淮明走在前面,一个床、一个床地照例检查、询问,李栩做一些补充和沟通,另两位医生拿着记录表写写画画。
三床是一位中年阿婆,儿子儿媳十分孝顺,经常带着小孙女来陪床。小女孩约莫与苗月差不多大,却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性格活泼开朗。
“郑医生,阿婆说如果我好好学习,长大就能嫁给你啦。”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坐在阿婆的腿上天真道。
阿婆“哎呦”一声,赶忙解释:“我是说,你好好学习,长大就能像郑医生一样,治病救人!”
“妈,你成天跟孩子说什么呢。”她儿子嗔怪道。
小孩的童言童语没有人见怪,病房里一阵笑声,隔壁床的病人也跟着笑。
“没关系。”郑淮明抬手假装输液架上的药物,笑容一贯让人如沐春风,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马上要手术了,这几天饮食务必清淡,尤其是不要多吃糖分高的水果了。”
阿婆见他不抵触这个话题,热心道:“郑医生,你有对象了吗?我表哥家的女儿,长得特别漂亮,刚从美国留学回来……”
中老年人总爱牵姻缘,这样的场合郑淮明经历了太多,他向来是笑笑不说话,敷衍过去。可今日,病房里那抹粉色的身影,却始终在他余光中挥之不去,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听着阿婆的絮絮叨叨,一旁的李栩忍不住跟着笑,来自病患的热情介绍,是领导职业生涯中唯一会吃瘪的地方。
不料,笑意还没明显地攀上嘴角,就触上郑淮明的视线。
他眉眼还是温和的,目光却有一丝隐隐的寒凉。
平时也不至于啊。李栩被激得一抖,连忙收起笑容,上前为领导排忧解难:“阿婆,我再跟您说说这个术前的注意事项,首先啊,就是不能忧思多虑,……”
方宜不是没有注意到病房那一侧的热闹,她蹲着的腿稍有些麻了,一直垂着头,颈椎也酸酸的。手里的零件变得无序,明明装过千百次,却手笨地将一个简单的装置装错了三遍,来来回回地拆卸。
查房按照从门到窗的顺序,眼看郑淮明朝自己越来越近,方宜不自觉加快了速度,想要在他临近之前将脚架装好,避免更多的接触。
“六床的化验结果我看一下。”郑淮明接过化验单,细致地看完,“整体没什么问题,今天下午三点,家属到二号楼会议室,我们开一个简单的术前会。”
余光中,他站在两步远的位置,穿着白大褂的身姿挺拔,声音清朗、不急不缓。
这声音却像一道催促符,一个圆扣零件卡在了轴上,方宜心急,用力地拿食指想将零件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