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梨花夜雪
谁知,零件滑脱了手,锐利的一角因惯性沿掌心划下。
“嘶——”
尖锐的刺痛传来,方宜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的掌心被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血瞬间渗了出来。
那一声音量不大,但恰逢病房里安静,许多人都听到了。
李栩最先回过头,俯身关心道:“没事吧?”
比思考更快一步的,是本能。方宜下意识抬眼,却只看到了郑淮明检查病患伤口的侧影,他依旧专心地和家属说话,目光丝毫未转,好似没有任何事发生。
分明是能听到的,就算没有听到,李医生的询问也足够明显。
可郑淮明就是连余光都没有给她,仿佛她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没事,不深。”
方宜弯了弯嘴角,像在回应李栩的好心,又像在勉强用笑容安抚自己。心里有一股隐隐的、说不清的滋味,涩得发苦。
口子确实不深,血渗了几秒,就立刻凝固,不值得矫情。她婉拒了李医生要给她消毒的提议,快速地装好三脚架,逃似地离开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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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两点,医院职工食堂里用餐者寥寥。早就过了饭点,但由于手术、急救等各种原因,医生用餐时间不定,食堂二十四小时备着一些菜饭。
郑淮明和李栩刚下一台移植手术,一前一后走进食堂。原本,郑淮明是没准备来的,下午还要轮班,他身心俱疲,累得吃不下一口东西,只想回办公室休息一会儿,是被强行好心拉来的。
“领导,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饭,哪里来的力气做白衣天使?”李栩早就饿得眼冒金星,拿着餐盘扫荡,“哎,还有糖醋排骨——阿姨,最后两份都给我呗!”
打饭的阿姨认识这开朗的小伙子,笑眯眯地给他打了两大份,冒尖。
李栩赶紧也给郑淮明的盘里搁了一份,笑得露出八颗牙齿:“领导,再不抢就没了。”
郑淮明端着空空的盘子,不想拂了下属的好意,笑了笑收下。但眼见那盘排骨上的酱汁油腻浓稠,他实在是没有胃口。
最后,只又拿了一碗清淡的小馄饨。
“李医生。”郑淮明冷不丁叫他,“你下午没班吧?”
这话含义不明,李栩心里一紧,不会让他去顶别人的班吧。他可不像郑淮明那样拼命三郎,下了这么长的手术还有精力和体力去轮班。
“啊……”他含糊道,“对。”
“能不能辛苦你去住院部看一下方小姐?看看她的手需不需要消毒。下午财务的材料你就不用去拿了,我去。”
李栩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指拍摄团队的方小姐,早上她的手被三脚架零件划伤了。当时他看了,就一个小小的口子,去晚了都该愈合了。这事他早都忘了,没想到领导还一直惦记着。
半晌,郑淮明又加了一句:“不要告诉她,是我让你去的。”
“没问题,我吃完饭就去。材料我也带过来,顺手的事。”李栩乐呵呵道,只要不让他顶班,干什么都行。
看来,自己领导对那位方小姐确实不一般。
两人落座的时候,正好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周思衡远远朝他们招手,同一张桌子坐下。他盘里装了满满当当的四盘菜,随手搁在桌上:“你们也忙到这个点啊。”
周思衡一米八几的个子,性格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偏偏毕业选了去了儿科。穿着印满长颈鹿(ojHA)图案的白大褂,和气质说不上来的违和。
“嗯,刚下手术。”
饭桌上,郑淮明听着另外两个人聊天谈笑,始终只是淡淡地应几句。
早上查完房,想到那女孩匆匆离开的背影,他心里像堵了一口气,不上不下,只应付了几口面包,就去上了手术。一连七个半小时,精神高度集中,在手术室里尚还撑得住,现在紧绷的弦忽然松下来,疲惫和倦怠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连带着空磨了几个小时的胃,也泛着灼人的酸水。
但明知胃里需要进食,郑淮明看着那层馄饨汤上薄薄的一层油,还是觉得难受得紧。
他修长的手指拿着勺子,舀了馄饨,却迟迟没往嘴里送几个。连孩子都能吃完的一小碗,在面前放了半天,几乎看不出动过的痕迹。
周思衡终于注意到他的异常,担忧问:“老郑,你没事吧?你就吃这么点?”
“没事,我不饿。”郑淮明轻声道,抬手将那盘糖醋排骨搁到另两个人面前,“你们吃吧。”
周思衡皱眉,联想到上周遇到方宜的事,心里更是没底。
他是真的很担心自己这位好友,郑淮明工作亲力亲为,加班起来不要命。周思衡太知道他的工作风格,心外没人愿意轮的班、人手不够的手术排期,郑淮明都是毫无怨言,亲自顶上。如果一个人能同时间出现在两个手术室,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当两个人用。
“你也别太累了。”他知道自己说的没用,还是忍不住劝道,“你休息一会儿,天也塌不下来。”
郑淮明知道他不是客套,弯了弯嘴角,点点头。下午他还有轮班,怕自己真的撑不住,还是吃了几个馄饨。
可胃里空了太久,加之情绪郁结,连几个馄饨都无法消受。才勉强咽下,郑淮明就感到一阵反胃,似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大力翻搅,瞬间脸色煞白,冷汗也跟着滚落。
他抬手抵住左胸,垂眼忍耐,试图强行压抑下这一阵不适。
这下连李栩都发现他不对劲,连忙扶住他不断前倾的肩膀:“你怎么了?”
郑淮明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带着油星的食物仿佛一把利刃,随着胃里的抽动,将内壁刮得血肉模糊。他的肩头耸动了几下,依旧忍不住呕吐的欲望,踉踉跄跄地起身,扶着墙朝卫生间走去。
“我去看看。”周思衡知道他不想让外人看到,示意李栩坐下,自己跟了上去。
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掩盖了呕吐的声音。郑淮明撑着洗手台,即使吐完了胃里仅有的一点食物,仍在惯性地呕逆,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周思衡看得胆战心惊,伸手架住他下滑的身体:“怎么吐成这样?你带药了没有?”
郑淮明好不容易止住吐,冷汗几乎将衬衣打湿,只剩气声:
“不是痉挛……”
“你多久没胃病犯得这么厉害了?”周思衡担心道,在他的印象里,唯一的变量不过是见了那个分开多年的女孩,“之前的事你别太放在心上了,都过去了……”
郑淮明白着脸,无力地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胃空了,反而好受些,胸口堵着的那团东西也随着食物的残渣倾吐而出,终于能缓出一口气。
郑淮明沉重地喘息,好歹胃里舒服了些,他说一句“没事”,却眼前一阵眩晕。
“郑淮明!”
耳畔响起好友急促的呼声,他想回应,却在昏沉中骤然失去了意识。
第八章 眼泪
经历了早上的事,方宜一整天都心情低落,就连小苗月都觉察到,把自己的小娃娃塞给她玩。
“谢谢。”她感动地接过来,抚了抚小女孩的头发。
本来是因为急诊环境更混乱、嘈杂,沈望自告奋勇去拍摄,把相对轻松的住院部任务交给她。可这样下去,经常和郑淮明见面,方宜觉得还不如让自己去挤那乱糟糟的急诊大厅好了。
这样想着,出病房门的时候她走了神,差点撞上一个人。
李栩赶忙刹车,往后退了一步,笑着招呼:“方小姐。”
虽然是郑淮明的下属,可他为人真诚,方宜对他印象很好,便也笑笑:“别见外,叫我方宜就好。”
李栩挠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递来一沓文件:
“这些审批单,能麻烦你签完字去财务盖章吗?本来我要去的,但是临时加了台手术,我实在赶不及。”
财务那边流程繁琐,这么厚一沓材料,估计没有一个小时下不来。
方宜接过,是医院提供的部分拍摄设备的单子:“当然,我看下……”
她纤细的手指翻过页脚,一页、一页地看着,神色专注而温和。李栩看着眼前与他一般大的女孩,她的一双杏眼十分漂亮,像小鹿一样,乌黑灵动的瞳仁,卷而长的睫毛。五官小巧,清秀中带着一丝妩媚,气质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可在医院里阅人众多,比她漂亮惊艳的美女大有人在。一开始,对于郑淮明独独关照她,李栩是有些不理解的。但后来,接触得多了,他才发现,方宜身上有一股沉静而坚韧的气质,与她共事,好像任何事都可以耐下性子,让人没由来地感到舒服。
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李栩看着最近郑淮明脸色差得厉害,中午更是在食堂没吃几口就吐到昏倒,心里担忧得不得了。
所以他撒了一个小谎,加手术是假的,他想借着这份材料,哪怕让方宜去看看也好。
方宜检查完材料,承诺道:“没问题,我盖好章拿给你。”
“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呢。”李栩说,他有点心虚,语速也快,“这材料急着要,盖完章你直接给郑主任吧。”
方宜怔了怔,心里“咯噔”一声,愣神的瞬间,没能注意到他的不自然。
可已经答应了李栩,她只好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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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窗帘遮去日光,偌大的办公室被白炽灯照得晃眼,一片冰冷的明亮。门紧紧关着,窗子半敞,冷风钻进屋里扫荡,没有一丝温暖。
郑淮明双手环在胸前,仰靠在办公椅上,合着眼艰难地喘息。身旁的输液架上挂着两个未挂完的药袋,输液针被拔下来,随意地悬置在一旁,水珠在针头上欲落未落。他昏沉着,实在抽不出一点力气,甚至没法起身将那窗关上,呼吸都像在透支体力。
中午在食堂,他曾吐得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但没等周思衡打电话给急诊,随着胃里的翻搅,他又在疼痛中清醒过来。不想麻烦同事,更不愿意让其他人看到,郑淮明坚持让周思衡把他扶回了办公室。
他判断自己大概是低血糖引起的眩晕,加上急性胃炎,便让周思衡给他挂了一袋葡萄糖和一袋止吐药。
儿科下午有多忙他是知道的,这会儿,周思衡已经被他赶回去上班。
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流入身体,这种感觉并不好受。稍微缓过来一点儿,郑淮明就擅自将输液针拔了。
巨大的黑色漩涡逐渐将他吞没,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他的灵魂,想把意识从这副身体里拽走。郑淮明紧紧抿着唇,感受着心脏不规则的跳动,他很清楚这是短时间空腹输入葡萄糖的副作用,生生捱着这段熬人的不适。
“咚咚咚——”
一轻、二重。
这骤起的敲门声强行将他拉回现实,郑淮明皱了皱眉,却始终没有力气睁眼回应,意识仍在不断地下坠。他很快放弃了挣扎,等待着门口的人自行离开。
心外科的人都知道,郑淮明的办公室没有得到应允,是不可以直接开门的。
但下一秒,门把手就被轻轻地扭开了。
方宜打开办公室门的一瞬间还在庆幸,郑淮明不在,那她就可以把材料放在他桌上,避免了两个人见面的尴尬。
可推门的手很快顿住,寂静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办公室里,她不想见到的男人正靠在椅子上休息。屋里很冷,比走廊还要寒凉几分。视线落在挂着药的输液架上,方宜心里蓦地升起一丝酸涩。
他生病了?
早上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就到了在办公室挂水的地步?
方宜见郑淮明双眼紧闭着,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小心翼翼地轻声试探:
“郑淮明?”
坐着的人丝毫没有反应,看样子是睡着了。她这才放心了些,回身关上门,放轻步子走进去,将材料搁在办公桌的中间。
那桌上依旧整洁得像没有人用过,连那仅有的茶杯也不见了。
方宜走近,才发现郑淮明脸色白得吓人,几近透明,一双薄嘴唇毫无血色,紧紧抿着,眉头也微微皱起,像是很不舒服。输液架上的药水没有挂完,针头却已经拔去。他平日里惯是高高在上、风轻云淡,此时却敛了锋芒和气场,一个人独自在办公室输液……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注视过郑淮明了,他的五官大气、板正,眉骨修长,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透过薄薄的镜片,仿佛能看穿人的内心。可他的目光总是温柔的,他右眼角下的那颗泪痣,谈笑间增添几分斯文和柔情。
以前,方宜最喜欢他的泪痣,曾无数次坐在郑淮明的腿上,环着他的脖颈,细细吻过他脸上的每一寸。她喜欢凑到郑淮明脸侧,呼吸交融,撒娇似的用牙齿去碰他的泪痣。他会笑,然后将她拥进怀里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