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芷筠
刚走到公社前街上,棠棠就看见了四个人。
她呼吸一窒,脸上闪过一抹慌乱。
她亲爹王拾金是个磕碜的瘦子,他个头不高,一米六几,一层皮肉紧紧包着骨头,蓝布褂子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的,眼窝里一双眼睛浑浊发黄,眼尾挂着永远擦不干净的眼屎。
还有她三个哥哥王贵德、王贵全、王贵喜也在街上,王家的三个儿子出生时专门请有文化的人专门给取了名字的,寓意深厚,唯独她是随便给叫的三丫。
王家人基本都是一个长相,单眼皮,眼睛向外凸,塌鼻梁,颧骨高高凸起,两颊却凹成两个深坑。
但与王家有着血缘关系的棠棠,却是跟王家没什么关系的长相,高鼻梁大眼睛,额头饱满,能看出来长大后一定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坯子。
棠棠看到王家父子四人的功夫,那父子四人也瞧见了她,王贵德给他爹指了指棠棠的位置,“爹,你瞧,那不是三丫么?”
他们可是知道了,苏家那个舅舅现在被调到公社当教育专干去了,还盖了大房子,三丫这个死丫头如今可是过上好日子了。
“小贱人倒是挺会攀高枝,当初就该把她卖给黄家那个傻子当童养媳。”
王拾金浑浊的目光落在棠棠崭新的花衣裳上,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的,还绑了红头绳,再看他们父子四人,衣服上的补丁摞了一叠又一叠,越看越寒碜。
棠棠紧张的捏了捏衣角,她现在是苏家的女儿,他们对自己做不了什么,更何况还有章老师和姚老师在,但棠棠也不想跟他们正面对上,万一胡搅蛮缠起来,浪费了大伙中午吃饭休息的时间,还影响了下午考试的精力和心情。
“哥哥,我肚子不舒服,我就不跟你们一块去吃面了,我回学校对付着吃点干粮就好了!”
苏觉胜立即伸手探她额头,“是不是早上着凉了?要不要去卫生所瞧瞧?这样,我跟章老师说,我也不去吃面了,我陪你一块回学校……”
“别,你快去吃面吧,难得下一回馆子。”棠棠说着,推着他回到队伍里。
王拾金弓着腰朝棠棠这边走过来,眼珠子盯着她,像是在盘算什么腌臜主意,王家兄弟三个也跟上。
棠棠心里咯噔了一下,攥紧了书包带以免磕坏了里面的考试用具,拔腿就朝巷子里跑。
脑海中的想法就是能躲就躲,要是纠缠起来耽误了下午的考试可就得不偿失了。
毒辣辣的太阳高悬在天空,闷热的夏天空气流通缓慢,棠棠的额头很快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她的花衣裳也被汗水浸湿了大片。
脚下的是被夯实的土泥巴路,每跑一步都能感受到热气从鞋底传上来,可她顾不得这些,只是拼了命地往前跑。
棠棠记得钻过这个小胡同就能回到公社中学了,但今日偏偏不巧,这个胡同的出口被堆满了麦秸垛,往日的活胡同变成了死胡同。
“奇怪,明明瞧见那个小贱人往这个位置跑了。”身后传来王贵德的声音。
她心里懊悔了一下,抱着书包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躲到了一辆小推车的后面。
王贵德扫了一圈这个死胡同,目光落在那辆小推车上。
他拧紧了眉头,朝那辆小推车的方向走去。
王贵德走路时喜欢拖着步子,像是有重物在脚边坠着,每一步都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脚印。
棠棠抱紧了手里的书包,闭紧了眼睛。
“你在干什么?”一道清朗的男声在这胡同里响起,眼神戒备地盯着王贵德,似乎把他当成了偷推车和麦秸的贼人。
“再不走,我就叫人了!”少年的声音冷冽坚定,眼眸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
王贵德的脚步顿住了,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和不甘,他瞪了眼前的年青人一眼,最终唾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了。
拖在地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棠棠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她松了一口气,从那小推车旁边站起身来,看到面前的年青人顿时眼睛一亮,“舒年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眼前的人正是周舒年,他把她头顶的麦秸给摘下来,“我还没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呢,那几个人又是谁?”
尽管棠棠不想承认,但还是解释道,“那个年纪大的是我以前的爹,后头三个拖拖拉拉的是我以前的哥哥,我担心这几个浑人跟我在大街上拉扯起来,就躲起来了。”
细密的冷汗浸透衣衫,黏糊糊的粘在身上很不舒服,其实棠棠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
她会躲,是因为她在害怕王家人,她不敢面对。
她现在的日子过得太幸福了,她害怕一睁眼又要回到那段被当作牲口,吃不饱穿不暖,动辄挨骂挨打,还要担惊受怕会被卖给傻子当童养媳的日子。
经年累月的打骂训斥,早就在她的骨血里刻下本能的逃避。
周舒年垂眸,他听苏觉生说过,他的小妹棠棠是在六岁那年才到他家的,以前在他姑妈家吃了很多苦。
“你吃过东西了没?”周舒年知道今天是小升初考试的日子。
棠棠本来想说自己吃过了,但肚子却不争气的咕噜了两声,她低着头,恨不得把头埋进地下。
周舒年所在的位置传来两声闷笑,“我送我爷爷回来见个老朋友,走吧,我带你去吃饭,吃完饭我送你回中学考试。”
周舒年带着她拐了几条巷子,走进一户民居里,一共两间屋子,一间吃饭一间住人,院子种着几根竹子。
周舒年往堂屋里看了一眼,“金奶奶,我爷爷跟金爷爷呢?”
被叫做金奶奶的人正往檐下挂一串红辣椒,“他们刚吃完饭到外面溜达去了,这小姑娘是?”
“这是我朋友的小妹,到公社中学参加小升初考试。”
棠棠顺了顺书包的带子,礼貌的鞠了一躬,“金奶奶好。”
“好好好,小姑娘眉眼灵秀,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快进屋里坐着,我去给你们弄饭,吃饱了下午才有力气考试嘞!”
周舒年让棠棠坐在一个吃饭的小圆桌前,他自己出去了,再过了一会,他端着一碗饭进来捧到她面前。
“快吃吧,距离下午的考试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等会你吃完饭,我送你去考试。”
米饭上盖着满满当当的菜,有西红柿炒鸡蛋、酸辣白菜、还有糖醋里脊,她扒了一口饭菜,热乎乎的很香很好吃。
吃完饭,周舒年骑上他的自行车,把棠棠给送到了红旗公社中学门口,“考试加油。”
棠棠脸上挂着笑,眼睛亮晶晶的,“好,我一定会的!”
35
第35章
◎挖药材◎
六月底,公社小升初考试的成绩出来了,棠棠考了全公社第一,苏觉胜考了全公社第十八,其他四个人都考上了初中。
七月份,苏觉孝顺利考上了原林中学,成为了一名高中生,瓦妮没被录上中专,她的成绩刚好排在年级第五,但因为名额紧张,她在群众评议、政治表现、文体特长这些其他方面不占优势,就被卡下来了。
瓦妮每天看见于亚红就缠上去,眼巴巴的哀求,“娘,我想读书,就算是上高中我也想读!”
“上高中,你以为上学那么容易吗?我跟你爹每天累死累活在生产队扛大粪、扒灰、锄草、耕地、收割,一天下来磨得两条手两只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就挣那二角四分钱,家里是一分余钱都没有了,拿什么供你去上学?过两年你哥哥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咱们家就这一间房半拉炕,靠什么给你哥哥娶媳妇?财礼从哪里来?”
“学费学杂费课本费文具费上灶费,这些都不要钱?再说了,念完高中出来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得回村里来劳动,到了年纪嫁人生孩子,那你多读那三年书又有什么用?!”
“我知道你心气高,但你已经读完了初中,这已经比村里很多姑娘都强了,你听娘的,在家帮着家里劳动几年,学好针黹,等再过两年,我在本村或者邻村给你寻个过得去的女婿,以后两个人好好帮扶着过日子,这就很好了。”
“可那都不是我想要过的日子!”瓦妮说这话时,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后腰撞上桌角,疼得眼眶发酸。
窗外的蝉鸣落在耳里刺耳无比,瓦妮望着于亚红的眼睛,眼泪刷的一下往下流,“娘,我从小到大什么事都没求过你,但我求你让我继续念书吧。”
于亚红“啪”地把手里的鞋垫给摔到地上,“读书读书!我看你是被灌多了迷魂汤!”
她声音里满是烦躁,“你看看村里哪个女娃像你这般不知足?隔壁张婶家的阿秀,七八岁就下地干活,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十六岁就嫁人生娃!你已经读完了初中,能识文断字,往后找户好人家,生儿育女,安安稳稳过日子,这不好吗?!非得学那些城里丫头,心比天高!”
瓦妮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她不说话不是默认于亚红的话,是无声的反抗。
于亚红扭过头,终究是自己闺女,她又不是那些铁石心肠的妇人。
半晌,她才叹了口气,“你如果实在想要读书,我也不阻拦你,距离原林高中开学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把你第一个学期的学费和伙食费给挣出来,你就去读吧。”
县高中每个学期学费十五块钱,从九月份开学到一月底放寒假,一共五个月,每个月按最便宜的伙食也得六七块钱,那起码要45块钱才足够第一个学期的花销。
瓦妮一个初中刚毕业的十几岁的姑娘,她又没办法去生产队上工挣工分,根本不可能凭空变出这四十五块钱来。
于亚红是在用这种法子让瓦妮死心。
瓦妮听到于亚红的话,抹了把眼泪,她也知道家里实在是拿不出这笔钱了,瓦妮咬牙,“好,我攒钱,我要是赶在开学之前攒够了这笔钱,你绝对不能食言。”
……
苏会民这几天都在外边跑,正是暑气重的时节,太阳晒得人都快烤干了,铁打的身体都扛不住在外面晒一天,一连几天下来,苏会民就着了风热,浑身软绵绵的没力气,头晕眼花,鼻涕不停的流。
喻娟芳上公社药房给他抓回来了两包治风热的药。
“娘,我来给爹熬药吧。”
喻娟芳听到这话,便把药包递给了她,“往药罐里加两碗水,大火熬开之后,用小火熬20分钟,把药液给倒出来,再加水进去再熬一道,第二次熬10分钟就可以了。”
棠棠认真的把她娘说的话给记下来。
她刚打开药包,呛人的药味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差点把草药给抖落在地。
棠棠手忙脚乱稳住药包,忍不住拿起其中一味药材仔细观看,“咦……这不是咱们春天常吃的蒲公英吗?”
棠棠认得这种药,在山里田里随处可见,焯过水的蒲公英吃起来一点也不苦,反而有种很清爽的口感,有时候喻娟芳还会用这蒲公英来包饺子,剁碎了和猪肉搅在一块,一口一个感觉能鲜掉眉毛。
“蒲公英不仅是一种野菜它也是一种药材,有清热解毒、消肿散结还有利水通淋的效果。”
“噢噢。”棠棠认真的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像缀着两汪清泉,“娘,你懂得真多!”
喻娟芳看见她这模样有点好笑,“只不过是大半辈子攒下来的一点浅显的见闻。”
“那药房的蒲公英也是他们自己去山里挖的吗?”
“不是,很多这种常见的药材都是跟当地的百姓收购的。”喻娟芳拍了拍孩子的脑袋,“你爹的药就交给你了,用不着在炉子前守着,差不多时间就行,我去挑水把菜地给浇了。”
喻娟芳出去后,棠棠把橱柜底下黑乎乎的药罐子给搬出来,按照她娘说的,把药材泡湿后洗干净了,在药罐里加了两碗的清水。
虽然她娘说用不着在炉子前守着,但棠棠还是蹲在炉子前守着,用力用扇子把火给扇得旺一些,生怕这药熬得不好没办法发挥药效。
吃过晚饭,苏家兄妹几个在院子里纳凉,月亮足够亮,都用不着点灯了,喻娟芳把在井水里泡了半天的西瓜给捞出来,剖成一块块后分给几个孩子。
喻娟芳把一块大西瓜递给瓦妮,“瓦妮来吃西瓜,棠棠觉胜你们几个的自己拿。”
“谢谢三婶。”
喻娟芳挑的这个西瓜又红又甜,水分还特别足,咬上一口,清甜的汁水漫过舌尖,西瓜瓤沙软绵*密,暑气随着这口冰甜的西瓜消失得无影无踪。
喻娟芳给他们分了西瓜后,又拿着一块新的西瓜进了屋里,苏会民在屋子里写工作总结。
瓦妮虽然吃着西瓜,但嘴角明显是下垂的。
她想了两天都没想到有什么能挣钱的法子,她不怕吃苦,但帮工人家不要,投机倒把……没本钱不说,她不是做那块的料,没那脑子也没有那胆量。
“瓦妮姐姐,你是不是在操心学费的事?”棠棠已经知道了二伯母让瓦妮姐在两个月内凑够学费才会同意她继续去上学的事。
“嗯。”瓦妮垂眸。
苏觉孝开口,“我之前从生活费里攒下了一点钱,大概有四五块,你需要的话可以我可以凑给你,我还可以在以前的同学里帮你转借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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