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
几乎是在同时,北方的拓跋圭也望着天幕,深刻的眉眼间掠过了一缕暗芒。
天幕说,他和永安都在国与国之间的主次关系上处理得很妥当,这当然是一句对他大局观的夸奖,但他也并未忘记,早在天幕开始不久,就已有一句话,说他死于自己的亲生儿子之手,让永安大帝北伐之时,遗憾于没能和他正面交手。
而姚兴就更好笑了,因为这荒唐而狭窄的眼界,他甚至在最一开始的局势里,都没被列为永安的对手。
唯独证明他实力不低的,是天幕提到,入主关中之战,永安亲自莅临前线。
可因为天幕直接将永安的军事实力定在了“中流”,这场亲自坐镇,恐怕会被相当多的人认为,政治意义远胜过军事意义。
但拓跋圭没错过那段对于姚兴救火举措的陈述。
相比于姚苌的疯癫,姚兴的理政能力简直合格太多。
“你怎麽看?”拓跋圭向崔浩问道。
崔浩沉吟须臾,答道:“天幕提及的联姻……”
“那是没发生的事情,我不会在意。”拓跋圭回答得相当果断。
崔浩笑了:“那麽我建议您——尽快与姚兴联手。”
天幕重启之前,他们君臣还在说,拓跋圭此时不适合定都于邺城前线,因为他的条件不足以支撑他越过黄河,可若是眼看着对面的永安继续发展,任凭对方在天幕送来的天命与民心中成长,又绝不是拓跋圭希望看到的。
既然越不过黄河,那就换一种方式打乱对方的阵脚行不行呢?
比如说,以姚兴为主,以他们为辅,在洛阳给永安制造一个不得不来的陷阱。
崔浩继续说道:“只要姚兴不是个傻子,现在就投奔永安而去,当个庸庸碌碌的刺史,还有可能被事后清算,他就一定会反击。而恰好,咱们还有多余的人手可用。”
一批人马留在了黄河边界,一批往龙城方向去,继续搜捕慕容旧部,一批跟随拓跋圭凯旋回到平城,准备称帝事宜,也等待北方的后备力量南下。他的内部,远不像永安一般,还有诸多桎梏,完全有腾出一只手来支持的条件。
甚至,若是洛阳局面有变,从平城向洛阳支持,远比消息往来于洛阳和建康之间要容易得多!
拓跋圭颔首:“你替我往关中走一趟吧。”
送信多慢啊,直接让他看好的新臣子去和姚兴当面谈吧。
南方的朝臣被天幕点名,势必会提前来到永安的面前,在这乱局之中得到磨合的机会,他虽还未听到崔浩的名字,但这年轻人拿出的表现,值得他也给对方一个历练的场合。
先前他想让崔浩尽快用学识帮他确立北魏的礼法秩序,但回平城后有崔宏挑大梁,崔浩暂时去做些别的也无妨。
见崔浩略有怔愣地定在了原地,拓跋圭又重复了一次:“去关中之后,也替我看清楚,姚兴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
……
【相比于姚兴,无论是拓跋圭还是永安,在国政外交的关系把握,在借力打力的军事调度上,都要清醒无数倍……】
【永安不用多说,姑且提两句拓跋圭。这个时期,任何一方势力接壤的“敌方”都很多,并不仅仅是姚兴的关中会面对这样的局面。拓跋圭这边,除了和晋朝南北对望,和邻居秦国多有摩擦,东北方向还有死而不僵的燕国,北方也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路草原势力,名叫柔然。】
【但拓跋圭从来没让自己陷入过四面开战的局面中。】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的邦交政策都是给南方施压,左手打秦国右手打燕国,对北方保持警戒,用鲜卑与柔然的部落内斗,拖延柔然统一漠北草原的脚步。】
【到了柔然汗国创建时,燕国已几乎被他彻底消灭,重新创建的北燕也已经和慕容氏称不上有什么关系,乃是慕容氏的汉人朝臣所建,地理偏僻,国力不盛,只能自守苟安。】
【于是拓跋圭又改变了策略,空出一只手来暴打了北方柔然一顿,反而延后了覆灭燕国的脚步。】
【这条决策也是对的,直到北魏在大应北伐的推进中覆灭,柔然汗国都没能从后方对北魏造成任何威胁。】
【对秦国,他也一直都是以威慑、联合策略为主,随着永安的不断崛起,谁是他真正的敌人,他非常清楚。】
【但很遗憾,这位根本没能活到继续调整下一步战略的时候。】
拓跋圭冲着崔浩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管其他,先去准备出使相关事宜,自己则已面色冷然地盯着天幕。
好像都不需要所谓的直觉预警,他就能听得出来,这天幕要说的,正是他的死因!
但不论这个死因于他而言会造成何种影响,总不会比姚兴那坑儿子的老爹姚苌更离谱了,否则早将他提到前面说了,又怎会只说什么“陋习”。
一想到这里,拓跋圭虽是暗暗捏紧了拳头,却也并未将心悬上了喉咙口,只是颇觉好笑地看了眼后方的朝臣,见其中有人似乎想将手举起捂住耳朵,又唯恐这掩耳盗铃的举动太过显眼,犹豫着将手放了下来。
他冷嗤了一声:“要听就听,我还会熏聋了你们的耳朵不成?”
后方众人稍松了一口气,就听天幕之上说道——
【拓跋圭这个人,早年间的崛起和母族息息相关。但他天生就适合于处在统治者的地位,包括十六岁称王也能很好地反应这一点。于是相应的,他的亲缘关系就非常淡薄。】
【当然,我们不能完全从后世的角度,以及华夏礼法的一些观念去评价拓跋圭的行为,他与母族的一部分争斗,也是因为他人太年轻,谁都觉得自己该占有更大的权力。但无论是能随意将兄弟送到敌方当人质,毫不顾虑对方的生死,还是放任母亲忧愤而死,都可以看到他的冷漠。】
【这种冷漠对于他果断剪除母族势力,将权力彻底收回他的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从魏国的发展来看,拓跋圭的做法也不算错。但在他称帝后回头反思自己的崛起时,这种性格促成他做出了一个特殊的决定。】
【他既怀念于母亲当年对他的舍身相救,又觉得这种感情羁绊非常容易造成母族势力壮大,进而对君主本身形成影响,甚至可能会因母亲更想要让小儿子兄终弟及,影响到皇位向子嗣传承。于是,他出台了一条特殊的规定,也就是那条被永安称为陋习的规定,叫做子贵母死。】
【他为自己的这条陋习找到了根源,正是当年汉朝的孝武皇帝立刘弗陵为太子,同时处死了刘弗陵的母亲鈎弋夫人,可他忘记了一件事,汉武帝立太子的时候,太子尚且年幼,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在那条规定被确立的时候,都已经十几岁了。】
刘夫人愕然地望着天幕,面色一片惨白。
自贺夫人从魏国脱逃后,拓跋圭为了安定民心,确保自己作为君主仍有继承人在膝下,从征伐前线传回了一个消息,正式将她和拓跋嗣从禁闭中放了出来。
可她怎麽也没想到,造成拓跋圭身死的,居然会是这样的一条规则。
“阿娘……”拓跋嗣站在她的身边,仰着一张稚气的面容,满是担忧。
“我……”刘夫人快速深吸了一口气,不知该不该说,或许她从一开始就应当与贺夫人一并逃走,而不是留在这里。
但她转念又想,有天幕在这里陈说,或许,会改变拓跋圭的想法也未可知。
【永安在建康听到拓跋圭的离谱表现,估计都要无语了。】
【拓跋圭的皇后无子,作为庶长子的拓跋嗣先被立为太子,这一年,拓跋嗣十三岁,刘夫人因子贵母死的规则,被拓跋圭杀死。拓跋嗣自小接受的是汉化教育,其中也包括了众多儒家经典,再加上拓跋圭多年征伐在外,常年由母亲教养,怎麽能接受母亲被父亲杀死这件事。】
【母亲死后,拓跋嗣日夜痛哭不止,屡次遭到拓跋圭的训斥。拓跋嗣无力与父亲抗衡,只能做出了一个选择,我没法和你达成和睦关系,那我不做你的继承人了,我走!——拓跋嗣,逃了。】
【拓跋圭在痛失自己的第一位继承人后,非但没有反思自己的行为有无不妥,反而依然固执地决定执行下去。五年后,他决定将幼子拓跋绍立为继承人,但这一次,他没有快速处死贺夫人,反而是先将人囚禁在了宫中。】
【贺夫人看似柔弱,还是被拓跋圭抢回来的,但论起行动力,做姨母的也没比外甥拓跋圭差到哪里去,直接派人联系了自己的儿子拓跋绍。拓跋圭做梦也想不到,这对母子为了反抗他的暴政,能干出这麽有本事的事情。拓跋绍带兵闯入拓跋圭的寝殿天安殿,在这里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完成了解救母亲的重任。】
拓跋圭的手收紧了一瞬,直到掌心被指尖按出了一阵刺痛。
“原来是她……”
在这天幕陈说之时,他其实依然没觉得这子贵母死是一条错误的决定。正如天幕所说,魏国自有这样的国情,让他需要这麽做,又哪里只是为了摆脱旧日的影响。
当年若不借助燕国之手除掉自己的亲弟弟,他的母族在与他的交锋中,完全还能有另外的人可以扶持,要镇压叛乱,将会面对更大的挑战!
他没做错!
他只是无比讶异,贺夫人母子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反抗。但想想先前收到的消息,在被禁足后,贺娀就已查找机会带着儿子逃走,这其中展现出的魄力与行动力,又与天幕所说,没有任何的区别。
【遗憾的是,虽然贺夫人与儿子联手弑君,但她并没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拓跋圭对于她来说,是个行事荒唐的外甥,是个想要夺走她性命的暴君,但对于魏国来说,他依然是那个带领部落强盛,带领国家壮大的明君。如果没有拓跋圭,魏国不可能有今日!除非拓跋绍在先前就已展现出了极高的天分,证明他能够接下拓跋圭的重任,否则——】
“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贺娀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来,只在心中给出了这个答案。
天幕的陈说让拓跋圭得到了那个壮年身死的解释,又何尝不是在为她解惑,让她突然之间就明白了先前不清不楚的“拓跋圭被儿子所杀”,到底是什么。
可惜,这并不是她的生路所在。
或者说,当她活在拓跋圭所统治的北魏,原本就没有这条生路可言。
这也让她愈发庆幸,她先前做出了这个投奔南方来的决定。
她也更觉庆幸,当逃奔到建康来,有幸见到永安陛下的时候,她没选择以拓跋圭的夫人身份自报家门,而是凭借着自己的骑射本领成为了陛下的臣子。
又因当日殿上的从龙之功,得到了进一步的重用。
此刻再听天幕所说,她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仿佛天幕上提到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她已经不是贺夫人了,只是贺娀而已。
哪怕那声音下一步说的是:【他们母子对于魏国来说,就是天大的罪人。】
【不仅如此,拓跋绍这个孩子按照北方史书记载,叫做天性凶残,在九岁的年纪就敢当街杀人,剖腹看子。这条记载是不是成王败寇的添补不好说,也有很大的概率就是事实,因为北魏的剽悍作风确实很野蛮,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有很大可能不是个脾性温和的人。】
【而他的父亲拓跋圭在年过三十后,便已开始服食一种名为“寒食散”的药物,造成脾性愈发暴烈,同样有当街杀人的举动。】
【朝臣自危,难免对下一代皇帝的人选会有额外的想法。】
【以崔宏为代表的文官和以于栗磾、公孙兰等为代表的武将,都不支持拓跋绍继位登基。在他们的一番操作下,流亡在外的拓跋嗣被迎回,处死了贺夫人与拓跋绍,成为了魏国的第二位皇帝。】
【拓跋圭已死,拓跋嗣的愤怒怨怼也没了去处,顺理成章地接过了父亲的担子,包括继承了拓跋圭生前留下的种种国策,在邦交处理上,依然要比数年后败亡的姚兴清醒得多。】
【虽然他远不如父亲手段强硬,适合于这个混乱的时代,但无可否认,这并不是一位昏庸的君主,只是遇上了永安这个要命的对手。】
【当然,这都是更后面的事情。】
【让我们先将视角,重新转回到洛阳之战这边。】
……
【对于姚兴来说,这是一场损兵折将的耻辱,也让他需要即刻开始反思自己在内政和统兵上的不足。虽然并不能改变他的眼界,但起码他确实有进步了。】
【那麽,对于晋朝来说呢?】
【它也引发了一系列的反应。】
【战报抵达建康,皇帝司马德文其实挺高兴的。战报中提到,刘裕在这场战事中的表现,完全压过了苻宏,也就是说,虽然苻宏这个前秦太子,是由桓玄决定作为主将的,但是归根到底他没发挥出多大的作用。】
【这不仅意味着,前秦不可能因为苻宏的参战就完成复辟大业,反而是,刘裕表现得太过出彩,在统筹作战期间,直接把一堆前秦旧部给吞了,让他们更掀不起风浪了。至于出言举荐的桓玄,也不可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
【刘裕因此战声名鹊起,又与桓玄没多大的关系,在司马德文看来,就是一位天赐予他的忠臣良将,还是太后发掘出来的良将!】
【他连虎视眈眈的姚兴都击败了,那麽桓玄呢?】
【太后前往荆州负责军粮调度,果然是一个最妙的决定!】
【司马德文的这个想法,放在现在看,简直就是二号傻子嘛!人怎麽能将事情理想化到这个程度,但对于当时的司马德文来说,他很大程度上是在死马当活马医,那就一点也不奇怪了。他也确实没这个本事,从一位傀儡皇帝,变成这东晋王朝真正的君主。】
【所以也毫不奇怪,他对于永安随同战报一并快马加急送来的密信深信不疑。永安在信中说,桓玄很有可能不希望刘裕因战功得到重赏,甚至有可能在刘裕回程的路上动手,让他意外身亡。请陛下尽快下一道密旨,由她送往前线,先定刘裕的名分,以防不测。】
【这封密旨要生效非常方便,因为从永安自皇后变成太后开始,传国玉玺一直就在她的手里。掌控朝堂的桓玄可能会提防一封圣旨,会让人处处搜索一张信纸吗,肯定不会。】
【桓玄终于意识到,永安跟他不是一路的,也不是他的诸葛亮,但为时已晚!】
【朝堂之上,以皇帝为首,以王、谢、庾等朝臣为辅,牵绊住了他的脚步。】
【而另一面,他密令荆州旧部对永安动手,却不料还是皇帝的旨意更快一步落到永安手中,在得到了圣旨后,太后摆驾北上,前去迎接凯旋的刘裕,双方会合于颍川。】
【与护卫会合的永安并没有满足于“保镖”的回归,而是借着圣旨借题发挥,在颍川到洛阳一带再度募兵……】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