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宴清窈
他漫无目的出神,忽然,袖口被人轻轻拉了一下,垂下眼,望见一双乌黑圆润的眼睛,她直勾勾盯着他手心里的烤栗子,“二叔,想吃。”
凭心而论,喻景文不算什么好东西,他生得女儿却很讨人喜欢。
他轻轻点了下头,几下把烤栗子皮剥掉,将香甜可口的栗子仁递给她,“吃吧。”
谢思齐瞥见,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拽着喻礼的袖子说:“你瞧,你二哥在给昕昕剥栗子!”
喻礼轻“嗯“一声,语调淡然无波,“这也算值得惊讶的事?”
谢思齐拉长腔,“不知道谁这么霸道呢,口口声声要喻景尧保证只能给她一个人剥栗子,现在,他变心了!”
又是记忆里已经被忘怀的一页。
是的,她曾经这么要求过他,他也笑吟吟应承她,然后将满掌心的香甜的栗子仁都递给她。
喻礼眼睫微颤,忽然觉得花厅里逼仄得过分。
花香伴着暖烘烘的热气涌上来,让她喘不过气。
珠帘晃动,喻济时被秘书掺着走进门,他目光笔直看向她,嘴角轻扬了下,“我有本书落在后院了,喻礼帮我取过来。”
谢思齐挽着喻礼的胳膊,“我陪你一起去。”
喻济时拐杖重重点了下地,“你留下,看我跟小陈下棋。”
谢思齐嘴巴很明显得瘪下去,闷闷道:“好吧。”
吩咐完,喻济时抬步走向屏风隔开的内室。
喻礼抬腿往外走,仰眸望天,终于嗅到脱离逼仄的清新空气。
在后院见到程濯,是一件不值得惊讶的事情。
喻礼何其了解喻济时,在他提起“拿书”的字眼时,她就知道老爷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跟陈西平待在一起,喻济时从不看书的,多的是峥嵘往事供他们畅谈。
“什么时候过来的?”
程濯绕道从
后门进来,行踪隐秘,知道他今天来喻公馆拜访的人不多,喻礼都摸不清具体时辰。
“两个小时前。”
“首长应该很喜欢你,除了亲信,他很少留人讲这么长时间的话。”
程濯倒觉得喻济时不算喜欢他。
老首长问的几个问题都含着深深的忌惮之意。
一见面就聊起政治,怎么也不算一个礼貌的招待方式。
但这些话不至于跟喻礼讲。
他指节在她脸颊刮了下,凝脂一般柔滑,“应该是这样。”
喻礼道:“首长让我给他拿书,我们去藏书楼。”
主要是不想继续留在喻济时的院子。
深沉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药味和消毒水味,高浓度的氧气充斥着鼻腔,并不能让身体康健的人感到精神饱满,反而产生深深的压抑之感。
室内的每一个细节都诉说着当年那位秣马厉兵、驰骋疆场的将军已经步入生命的暮年。
一切都死气沉沉的,唯有站在眼前的青年,清冽如山间松林的风,吹散一些枯木腐朽的暮气。
喻济时雅好读书,藏书楼便建在他住处的边上。
一路芳草茵茵,小径蜿蜒。
四周寂静,隐隐听到湖泊中圈养的水鸟的鸣叫声。
喻礼一直勾着程濯的手往前走,忽然身形一顿。
她一贯清泠柔婉的嗓音因急迫而发紧,“有人过来了,我躲一躲。”
程濯眉目微沉,抬手要抚她发顶,刚要回一句“好”,转眼间,她身形一晃,飞快跑到林木中,身影消失不见。
手心中只留一缕清冷的空气。
他收回视线,抬起眼,看到海棠门后出现的那道身影。
他一点不觉得惊讶,心中只留平静。
只有喻景尧能让喻礼方寸大乱,一跑了之。
喻礼对后院很熟悉,几步便穿过深深林木,藏身在密闭的房室之中。
这里是放杂物的地方。
开门的瞬间,天花板上掉落零碎的灰尘,空气闭塞,充斥着腐木的气息。
喻礼坐在堆放杂物的低柜上,倾身挑开深色窗帘,透过海棠花窗,她望见圆月门前相对而立的两个人,同样的清瘦挺拔。
喻礼听不见他们在讲什么,也看不清唇形,只觉得喻景尧的神色凉森森的,至于程濯的神色——
他留了一抹修挺背影给她,她看不清。
她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刚刚察觉到喻景尧过来就飞快跑掉的行为十分不妥当。
她明明跟他说过,他们光明正大,不惧人言。
结果到了喻景尧跟前,她却私自跑了,连一句解释都没留下。
可是她又该怎么办呢?
这么多年过来,担忧二哥,关心二哥已经成为她的本能。
见他一个人在花厅里孤清冷落无人搭理就已经让她足够心疼,她又怎么能跟程濯同时出现伤他的心?
谢思齐觉得她会因为二哥给昕昕剥栗子吃醋,殊不知,昕昕就是她哄过去陪二哥说话的。
她不忍心看他孤零零一人无人搭理的模样。
但,这样做,对程濯又何其不公?
喻礼揉着额角,心底一团乱麻。
她又想起谢琬音当年劝她的话——
在她把那架床烧了之后。
“你们这样也不是个样子,不如我给你们做个假身份,让你们出国,到了国外,天高地阔,谁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呢?”谢琬音拉着她的手,“礼礼,你们是亲兄妹,没有谁比你们之间的纠葛更深,无论你们谁找了另一半,你们两个这样的情况,对另一半都是非常不公平的!”
当时,她拨开谢琬音攥着她的手,“走不出的是他,不是我,我相信我能走出另一条路!”
她抱着必胜的信念走进跟梁宗文的婚姻。
结果一败涂地。
她轻轻闭了闭眼。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她已经没有必胜的信念了走进任何一段爱情了。
“咯吱”一声,紧闭的房门开了。
喻礼手指紧紧攥住坚硬冰冷的桌角,眼睛里的紧张显而易见,直到望见来人的脸,她紧绷的身体徐徐松缓下来。
她跳下柜子,几步跑到他面前,仰起脸。
程濯垂眸看着她,挺括西服上匀满粲然的光。
喻礼竟然有些踌躇,她抿了下唇,“你们聊了什么?”
程濯伸臂将她拥在怀里。
他拥住她的动作是很舒缓优雅的,力道却有些大,像是把她紧紧嵌在怀里。
他的吻落在她耳边,手掌深深扣住她纤薄的脊背,手臂青筋浮起。
语气还是沉静温和,不疾不徐,“没有聊什么,聊一些浅显的政治话题。”
程濯简单把谈话内容告诉喻礼,得知并没有发生什么,她紧绷的身体慢慢柔软起来。
程濯缓声说:“我刚刚进来的时候,你似乎有些紧张。”
不能说是紧张,或许可以成为“恐惧”。
他望到她因恐惧而骤然放大的瞳孔,指尖青白攥着桌角,肩颈绷直。
他从没有见过这种模样的喻礼。
似乎,她对密闭空间里骤然闯进的人这个场景产生了某种创伤后应激障碍。
喻礼埋首在他胸膛,没有多想,闷闷道:“我以为进来的是二哥。”
程濯眸中厉色一闪而过,扣住她腰肢的手臂不受控的发紧。
他垂首轻吻她发顶,掌心怜爱抚过她微冷苍白的面颊,柔声说:“不要怕。”
喻礼说:“是我食言了。”
“我理解。”程濯温和说:“不要有心理负担,我并没有跟二公子一争高低的好胜心。”
他越是通情达理,越让喻礼觉得愧疚。
轻轻勾住他手指,她轻声问:“要不要留在喻公馆吃顿便饭?”不等他回复,她又补充,“以我男朋友的身份。”
程濯回握住她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好。”
当喻礼和程濯携手走进喻公馆用饭的餐厅时,在场众人,没有一个人脸上露出惊诧。
喻介臣敛眸笑了笑,侧首问谢琬音,“你也知道了?”
谢琬音得意道:“我女儿,自然什么事都不瞒着我。”
喻介臣只是笑,静静看一会儿妻子,目光移到喻景尧身上,他的脸色还不错,依旧是一副万事不在意的模样。
他抬手叫来侍奉的佣人,语气舒缓和煦,“沏一壶淡竹叶茶给景尧。”
淡竹叶茶祛心火解烦闷,喻介臣的用意显而易见。
无非是警告他不要在程濯在场的时候生乱。
佣人将盛满竹叶茶的瓷盏搁在喻景尧右手边。
他眼也不抬,慢条斯理切割着餐盘中的生鱼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