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家主!!!”
“谢衡玉?!”
池倾的惊呼声传至他耳畔,谢衡玉侧过头,脸颊泛着连绵的刺痛,挣扎彷徨的内心,却渐渐稳定了下来。
他朝池倾扬起唇,轻轻摇了摇头,朝唐梨榻边走去。
他俯下身,如之前的幻觉那般凑至唐梨身前,老妇人的呼吸声很微弱,甚至还不如他心脏错拍的跳动声。
他攥着衣袖,咬紧牙关,没有开口呼唤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唐梨的下文——这点与幻觉相违的细节,使他更平静了些。
唐梨半睁着眼瞧他,却也并不说话。两人就这样一俯一卧地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谢衡玉总算将视线移到唐梨的脸上——那样近的距离,他突然发觉自己已有许久,不曾仔细看过这位名义上的“母亲”。
与幼时记忆中的女人相比,此刻他竟无法从这位近在咫尺的老妇人脸上,找到半分熟悉的感觉。
在他记忆里,唐梨是温和的,锐利的,冰冷的,哀婉的。然而此刻,那张被衰朽气息笼罩的面容上,除了深切的无力之外,竟然找不出其他第二种情绪。
谢衡玉忽然意识到唐梨的身体究竟衰老到了何种地步——或许她确实是痛恨她的,但身体的衰败,可能已经让她连这样激烈的情绪,都负担不起。
他怔怔瞧着她,却见有泪水顺着她半眯的眼尾缓缓淌落下来。那泪水沿着骨骼的起伏,深深沁入唐梨深刻的皱纹,最后泪痕和衰老松弛的皮肉交织在一起,叫人瞧不太真切。
谢衡玉张了张口,声音干涩:“您……”
唐梨缓慢地眨了眨眼,泪水依旧在不断地流淌。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就连她自己都解释不清那颗纠结的内心,她疯了太多年,被无数珍惜的药草拖延着病体,心力却不知在何时早已散尽了。
这可能是最后一面。
唐梨看着谢衡玉模糊的身影,脑海中只浮现了这样一个念头。
“眼睛……好?”她用空荡荡的气声发出这三个音,那语调的起伏都有些模糊,她不确定他能不能听清。
于是又问了一遍:“眼、眼睛……可好了?”
胸口仿佛有块巨石被重重放下,谢衡玉听清唐梨的问题——与他的幻觉不同。
可是心中,依旧堵得厉害。
他点了点头,涩然道:“好了。”
唐梨眼角的泪水淌不尽似地往下掉:“好,好……”
谢衡玉垂眸瞧着她,想起自己也曾听人说起——他重回谢家的那阵子,唐梨也费心替他询问过医眼之事。
是愧疚吗?她对她……曾经,现在,是愧疚吗?
他不敢奢望太多,即便藏瑾的魂魄由唐梨滋养着,或许她能感知到一些什么。
可是,他不敢奢望太多。
“您……好好休养。”谢衡玉有些僵硬地开口,“父亲曾说过,要不惜代价地医治您,我答应了他。”
他直起身,没敢再看唐梨淌满泪水的脸庞,转身的刹那,却听后面传来颤颤的声音:“阿玉。”
他僵住,那声音太轻,他以为是错觉,接着往外走。
唐梨的声音忽然高了些,像是廊中往返穿梭的风声,破旧而空寂:“对、对不起……对不起……”
谢衡玉没敢听下去,径直从池倾身边离开。
帘幔掀起又垂落,将空气中的苦艾香搅开,弥漫得更苦。
池倾快步上前,走到唐梨榻边,瞧她的模样,便明白了什么:“老夫人……”
她顿了顿:“您见到阿瑾了吗?”
唐梨的目光有些空洞,似乎随着谢衡玉的离开一同失了神。闻此言,才缓缓反应过来。
她将视线转向池倾,泪水停了须臾,又开始淌。
病弱的老人,此刻与无助的孩子也没有任何区别。
“怎么……办……”唐梨问池倾。
池倾垂着眼。她明白了,唐梨如今是什么都知道了。
她瞧着她,瞧了很久,低声道:“老夫人,不是所有愧疚,都有机会弥补的。”
“可是,至少我会尽力补救。”池倾长出了一口气,坚定道,“我会在他身边。”
唐梨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脸上的神情却在瞬间变得呆滞,片刻,她忽然闭上了眼睛,仿佛在须臾陷入了昏睡。
池倾心中一紧,探手就要试探她的脉搏。
却听身旁谢家医师道:“在下来瞧瞧……”
她错身让开了位置,却见一旁婢女背后,正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藏瑾,只是比起上次,他魂魄的颜色显得更淡了,若不留神,便似要融进空气里。
池倾转身掀帘而出,藏瑾也跟在她身旁出了屋子,往偏廊上走。
“藏瑾……你怎么在此时……老夫人的情况……”
藏瑾知道她要问什么,却摇着头,抬手制止了她:“倾倾,你可察觉到了谢衡玉的反常之处?”
“你是说……”池倾怔住,思索了一霎,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今晨起,他确实容易恍惚,像是被……魇住了似的。”
池倾细眉微蹙,越想越觉不妙:“只是时间太短,我尚未得空问他……你难道觉得,这与魔族……”
藏瑾点头:“照理说……他不该如此。你们可做了什么事,引了魔族警惕?”
——十方海?
池倾心中闪过几分怀疑,眉头皱得更紧:“你是想说……”
藏瑾道:“魔族擅攻心,若要出手,必会先尽可能地扰乱谢衡玉心境。”
池倾问:“所以,你觉得……魔族已经准备出手了?”
藏瑾侧过头,望着偏廊外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树叶,即便是长青的树木,在强劲的大风中也显得萧瑟。
若长久的凄风苦雨,哪怕是最坚韧的树木,也没人说得准,它是否能挨得过去。
“我觉得,是已经开始了。”藏瑾轻声道,“或许,只差一个契机。”
“契机……”池倾反应过来,“谢衡玉今晨与方才,均有如梦初醒的反应。梦魇……如梦初醒……”
藏瑾转回视线,静静瞧着池倾:“若是某个瞬间,现实与梦境重叠,他以为自己没有醒来呢?”
池倾心脏突地一跳,整个人如遭雷击。
“我……我去寻他。多谢你。”她习惯性地拍了拍藏瑾的小臂,手却从他虚无的影中穿过。
可她来不及想这许多,冲藏瑾勉强笑了笑,转身顺着长廊跑去。
藏瑾跟她走了几步,望着她在廊下转了两个弯,身影逐渐消失在檐下的视线。
屋外的风还是很大,一阵阵吹得树叶萧萧而下,便是感觉不到寒冷,藏瑾也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他低下头,望着自己逐渐变淡的双手,脸上的笑意却深了几分。
“终于要结束了啊。”
他走出长廊,步入院中,头顶落下的树叶穿过他的身体掉在地上,整个世界,本身与他也没多少关系了。
“但是,尽量还是快些吧。”他的语气带了几分释然,回首望向不远处唐梨寝屋的房顶。
若来得及,他与唐梨也不是没想过,在恩怨落定之后,讨他俩一杯喜酒吃。
不是所有愧疚,都有机会弥补。
可是自私的人,谁又不想换个心安呢?
藏瑾想,倾倾,一切顺利。
第160章 第160章“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她……
“轰!”天都上空,分明是万里无云的大风天,却忽而一声雷鸣响彻,震耳欲聋,叫人久久难以回神。
池倾快步走在通往谢家正堂的廊桥之上,桥下水面波澜拍岸的轻响,与檐下喧杂的风铃声,刹那便被那巨大的惊雷淹没。
她猛然顿住,耳畔竟有一霎耳鸣,待反应过来,抬眼往空中望去,周遭却忽而又恢复了诡异的寂静——这次,不仅是雷鸣停歇了,甚至原先呼啸的风声也止住了。
池倾眸色微凝,耳畔仿佛又响起藏瑾的话。内心生出几分不安,更快地走过廊桥,几步之遥,却听一熟悉的声音响起。
“倾倾。”
池倾一愣,若非那身着利落劲装,长发高束的女子正疾步朝她走来,她便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去:“姐姐?”
池倾怔忪地轻唤一声,脑子还没
转过弯来:“你怎么亲自来修仙界了?正是多事之秋,你来此地,妖族怎么……办?”
她声音渐弱下来,越想越觉得不对,直到烁炎在她面前站定,才略微松了口气:“……是分身呐。”
“倾倾,你瘦了许多。”烁炎静静瞧了她一会儿,语气软下来,“是要去见谢衡玉?”
池倾点了点头,蹙眉向烁炎来时的方向望去:“你方才见过他了么?你们说了什么?”
烁炎垂下眼:“你去和谢衡玉道个别,随姐姐回圣都避避风头,调养一下身子吧。”
“姐姐说什么呢?”池倾心中一沉,瞬间明了了烁炎来此的意图,声音里带了几分抗拒,“我身强体壮,如何需要调理身子?”
烁炎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容置喙道:“你当我真心不在意你与谢衡玉的婚事?你又当我当真不晓得十方海的情况?你觉得我为何如此匆忙地派了分身来此?倾倾,你如今的状况,莫说是谢衡玉,就算整个天都被魔族搅翻了天,你也不能插手。”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望向身旁平静无澜的水面。虽然她对阵法了解不多,但此刻也察觉到——谢家大阵似在冥冥中发生了一些变化,阵内所护守的所有事物,仿佛都静止了似的。
虫鸣鸟叫、风声水声,都像沉睡消弭了那样。
烁炎顺着池倾的视线,望向眼前那近乎停止流动的河流:“倾倾,姐姐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也并非棒打鸳鸯。正是知道谢衡玉如今所遇之事凶险万分,我才不愿你涉足其间——此事,我已同谢衡玉讲了。”
池倾猛地回过头:“那他……”
烁炎平静道:“他也请我,带你离开。”
“……不。”池倾得到这个答案,倒是并没有多少惊讶,心意却越发坚定了起来,“我不是小孩子了。姐姐,你说的不算,谢衡玉说的也不算。是去是留,我自己决定。”
烁炎笑了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在池倾抬步离去的刹那,忽然抬手朝她额前点去。
池倾见烁炎指尖带了妖力,不敢小觑,足尖点地,抽身后退的瞬间,立即从储物链中唤出灵器挡在二人中间。
水雾般透明的结界在烁炎面前展开,她神情一僵,不得已收回妖力,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
刹那,池倾身前的水雾散去,一只冰晶般的灵器玉镯乖巧地落在烁炎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