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终于,他抬手接过酒,又将其放到脚边,仿佛并不珍视,也并不讶异她醉成这样,只是为了将它赠与自己。
谢衡玉脸上的神情淡淡的,他看了她一会儿,才打开手中的油纸包,隔着桑叶从中拿出取出一块橙黄剔透的藕粉橘子冰糕,递到池倾空下来的手边。
“解酒。”他用许久许久都未曾有过的平静语气对她道,“吃吧。”
第87章 两个重合到密不可分的影子。……
池倾垂眸看向谢衡玉手中的茶点,那是块在妖族并不太常见的解酒凉糕,底部铺了层薄薄的橙子,上层用藕粉、蜂蜜与橙汁混合蒸熟,放凉后又撒了层细细的糖霜,看起来过于精致讲究,并不像妖族所做。
池倾心中忽地一动,低头凑到谢衡玉手边,小动物似地嗅了嗅,惹得男人指尖不受控地颤了一下。
“你……”她盯着他修剪齐整,修长漂亮的手指看了会儿,小声道,“这是你做的吗?”
谢衡玉依旧保持着那个将凉糕递给池倾的动作,整个人活像僵住了似的,半晌才吐出了一个字:“不。”
池倾没有搭理他,垂着头,以这有些别扭的动作,就着谢衡玉的手将凉糕一口口咽了下去。
其实比起他们曾经做过的那些,这个动作并没有显得多么亲昵,可谢衡玉此刻闪躲的意味太重,像是在河边喂一只水鸟,既怕被啄伤,又不得不举着手等它叼走手中的食物,给人一种战战兢兢的小心。
池倾吃到最后一口时突然停住,盯着谢衡玉微红的指尖歪了歪头,衔去凉糕的同时,恶作剧一样地用唇瓣轻轻蹭了下他的皮肤。
谢衡玉一颤,当即把手抽了回去。
池倾直起身,嚼着口中的凉糕,眼睛又圆又亮,只是里面还有些醉意:“很好吃啊,可是我怎么不知道妖族有这种糕点?”
“有的。”男人俯身将地上的两坛酒收入储物链,顿了顿,又将油纸包中剩下的凉糕递到池倾面前,“还吃吗?”
池倾摇了摇头,谢衡玉便将凉糕也收了起来,低声道:“走得动?”
“啊?”池倾反应有些慢,听了这话却在反应过来后立刻摇头,“头晕,走不动。”
谢衡玉在她面前弯下腰,侧了侧脸,示意池倾上到他背上。
池倾迟疑了一下,伸手抱住他的脖颈,一点点贴上谢衡玉的后背——只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姿势的缘故,隔着几层布料,她趴在他背上,却感觉到肋骨被他脊柱硌得有些难受。
她略抬起身体,顺着谢衡玉脊椎摸了摸,愈发心惊:“你瘦了好多。”
她说这话时,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涩然,谢衡玉听在耳中,心头又有些灼痛,却立刻被他压了下去。
最终他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冷淡得有些刻意。
这一路上他们都没再说话。橙子凉糕确实有些解酒的作用,可也只有一点儿。夜色本就晚了,谢衡玉的步子很稳,池倾挪了挪身子,趴到他背上不那么硌人的地方,很快就迷糊了起来。
戈壁州的夜晚,星星看起来比在修仙界时明亮很多,可纵然是夏夜,那漫天银白的星光依旧散着些微的凉意。
谢衡玉刻意回避着地上两个人重合到密不可分的影子,抬头去看天上的星星,墨色发丝因此垂散下来,轻轻晃蹭到池倾的鼻尖。
她轻声细气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有些烦躁地动了动脑袋,最终将脸颊紧紧贴上他的脖颈。温热的呼吸落在谢衡玉的耳边,他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低下头,空出一只手,将缠着池倾作乱的那缕发丝一点点切断拨开。
离开乱石镇最繁华的街市,脚下的土地重又变为了粗粝的沙石。沉重的脚步碾过去时,砾石沙尘摩擦,会发出破碎般的杂响,仿佛他一步步踩坏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一样。
可是星光在谢衡玉身后闪烁,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好长,他稳稳地走,那影子也安安稳稳地相依,并不曾被哪一步破坏。
谢衡玉出神地看着地上的倒影,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唉……”
花别塔,池倾清醒睁眼的刹那,正好听到身边人垂头丧气的一声叹息。
她眨了眨眼,侧头朝一旁望去,哑声道:“阿鸢……”
阮鸢本坐在池倾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替她打着扇子,听她这样一声,立刻端来一旁早已备好的金银花茶递到池倾面前。
池倾一边接过茶盏喝了两口,一边四处打量着空荡荡的寝间。
“我睡了多
久?我是怎么回来的?谢衡玉呢?”
“圣主想问您睡了多久,如何回来,谢公子何在吧?”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话音落定的同时彼此对视一眼,阮鸢无奈地摇了摇头:“圣主醉了三天。”
池倾扬起眉,脸上露出了一个不敢置信的表情:“什么?”
阮鸢道:“谢公子送您回来之后,就回医林了,这些天也都没有出来过。”
她顿了顿,用一种迟疑的语气道:“所以这三天里,谢公子都没有来看过您。”
池倾的神情从不可置信,逐渐变得有些一言难尽,最后,她仿佛是石化般木讷地在床上僵了一会儿,然后抬手盖住脸,瓮声瓮气地道:“阮鸢,我好像什么都没来得及和他说。”
阮鸢在池倾昏睡的这三日中,自然已将流觞集发生的事探查了个明白。可毕竟谢衡玉送池倾回来时并没有与她多解释什么,因此阮鸢此刻也完全没料到池倾喝了个烂醉的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她满眼疑惑地看了池倾一眼,随后意识到这个眼神或许有些不客气,立刻管理了一下表情,柔声道:“那您……有做什么吗?”
池倾道:“我赢了一坛酒给他。”
阮鸢神情复杂地勉强点了点头,鼓励道:“我知道那坛酒……只是,您难道不曾问过谢公子要用那酒做什么吗?”
“他要那酒做什么……”这是个好问题,池倾想,她也想知道答案,可是……
“这我也没来得及问。”池倾老老实实地回答。
阮鸢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忍无可忍地把她从榻上拖了起来。她咬着牙,露出一脸想要一雪前耻的神情,重新将池倾按坐在了铜镜前。
“一定是圣主之前用了幻术,谢公子没有立刻认出来您,才耽搁了那么长时间。”阮鸢撩起池倾的一缕发丝,用力攥了攥拳,“没关系,这次我一定将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您再去跟谢公子好好谈谈,势必得将他迷得神魂颠……”
“阿鸢。”池倾伸手将自己落在阮鸢掌中的那缕发丝勾了回来,“我与谢衡玉之间,是有一些矛盾,而且那是……很难说开的事。”
她取过梳子简单地顺了顺长发,取过一条发带随意束起,见镜中的自己没有起床时那样凌乱狼狈,才微微松了口气。
“总而言之,我与他之间,是我做错了一些事。”池倾托着脸,视线有些犹疑,“醉酒的时候,我还能趁着酒劲放松些,如今清醒了,我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
“做错了什么事?”阮鸢很少见到池倾这样思前想后的模样,眼底流露出几分忧色,“如果做错了的话,道歉就是了。何况……我看谢公子送您回来时的样子,虽比从前冷淡了许多,但并不是对您毫无感情的啊。”
池倾摇了摇头:“可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也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他未必会原谅我,即使原谅了……”
她说着说着,突然间顿住,仿佛想起什么一般用力攥住了脖子上挂着的储物链——这一场大醉之后,她回到戈壁州竟已有四天了,可是在这段时间里,她竟然将银叶谷主给她的留影石完全搁置一旁。
若说最开始是在回避真相,见到谢衡玉之后,她却是当真完完全全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池倾脸上闪过一丝空白,那关于银叶谷主和藏瑾之间的猜测又一次在脑海中呼之欲出。
是啊,她和谢衡玉之事,本就不是他原谅了她,就可以恢复如初的了。
“算了,阿鸢你走吧,让我再睡一会儿。”池倾越想思绪越乱,抬手将刚刚系上的发带重新解开,起身又往床榻边走,“反正我先不去见他了。”
“圣主?”阮鸢愕然望着她的背影,活像第一天认识池倾似的,“圣主!你在修仙界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她跟着池倾身边那么多年,从未她这样烦躁彷徨的样子,就好像身上所有积极的力量都被吞噬了,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颓然。
池倾这般模样,与这段时间的谢衡玉是所差无几的——这两人此刻都像是憋着一股气,说不清哪天就突然爆发,定会闹得满城风雨。
阮鸢心惊胆颤,想要劝解却不知如何开口。却在此时,门外传来几声微弱却急促的叩门声,阮鸢解脱般飞快推开了房门,却是一个穿着医袍的女官朝她拱了拱手。
阮鸢如见救星,提高声音道:“你是医林来的?是有何事要禀?”
女官似乎也晓得池倾的状况,原本刻意轻声叩门,是怕惊扰她休息,如今见阮鸢刻意扬声讲话,也不再掩饰,匆忙道:“是谢公子出事了!阮大总管,是您妹妹在修习机甲术时不知触动了什么法咒,现下半个训练场都烧起来了!谢公子进去大半个时辰也没出来!他原不让我禀上来的,只因您嘱咐过,我不敢不……”
阮鸢听了前半句便知情况不妙,合了门拉着女官就要走。谁知还没等她迈出两步,身后寝殿大门“呼”地被一阵疾风由内撞开,池倾不知用了什么法器,身形快如紫电,一把拉住她和女官,直接就往医林处去。
“啊啊啊啊!”女官从没有在空中这样高速地飞过,下意识发出了一声尖叫,阮鸢揉了揉靠近她的左耳,一晃神的功夫,便头晕眼花地落到了一片火海前。
“那里怎么也烧起来了?!那是存放机甲的仓库啊!里面都是改良之后的机甲!”女官毕竟日日都在医林,一落地最先发觉异常,惊慌失措地朝四周张望,“人呢?!火势扩大,怎会没人处理?!”
阮鸢听她此言,神情也愈发难看起来,尚未来得及回答,却见池倾白着脸朝火场走了两步:“这是赤练尸火,乃魔族皇室圣火!极难扑灭,触之必死!这种东西……怎会出现在妖族?”
她转头望向阮鸢和那位女医官,深黑的瞳孔倒映着冲天的火光,显出一种诡谲的失控感。
“要立刻通知妖王和大护法!不……等等!”她咬着牙,像是下了一个艰难的抉择一般,从紧攥着的储物戒中掏出那枚留影石递给阮鸢,“还有这个……让隐雁即刻启程送到姐姐手里。”
“告诉姐姐,若有什么意外之人参与其中……不必顾念旧情。”她紧握起拳,冷冷望着眼前熊熊烈火,声音涩然却凌厉,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一切以我族利益为先。”
第88章 只是觉得……好不懂他。……
池倾站在熊熊烈火之前,看着那赤红的火光吞没一切,并在转瞬之间将医林高大挺拔的树化作漆黑的焦木,一种难言的怒意开始在胸口翻涌。
自藏瑾离世后,她就不太爱往医者扎堆的地方去了,之前的那些日子,她也只是因为谢衡玉日日流连于此,才不得不前来此地寻他。
因此,池倾记忆中的医林,其实大多都有谢衡玉留下的印记。
池倾紧紧攥起拳,侧头朝女医官口中的仓库投去一眼——那高大建筑的外壁已经完全被烈火烧穿,但因里头摆放着的数十具机甲用的材料更好,也相对耐烧,因此在逐渐倾颓坍塌的建筑中,仍然顽强地屹立不倒。
那是一具具在烈火中矗立的黑影,远远望去,如同一面坚实的高墙。可是用不了太久,其中一具较为小巧轻盈的机甲在烈火之中忽然烧做齑粉倒下,重重砸落在那恐怖的大火里。
曾经谢衡玉在花别塔,除了与她在一起之外,多数时间都在研习改良修仙界的机甲术,池倾看在眼里,自然知道他花了多少的心思。
可是如今,这好不容易造出的“改良版机甲”,竟然就在大火中落得如此下场!
池倾眼睁睁看着谢衡玉的心血付诸东流,看着他曾经夜以继日,不断于细节处修修改改的物件,在这转瞬之间便成为了一团团不起眼的灰烬,她用力攥起拳,从储物链中掏出一件多年未动用的法器,蓦地朝空中抛去。
女医官定睛一瞧,瞬间愣住:“圣主?这是……拂晓钟?!”
那法器原本在池倾掌心,不过只有一个铃铛般的大小,
抛于长空被她法力一激,竟然倏忽扩大无数倍,如一个巨大的罩子霎时将火场覆盖其下。那法器的外形俨然是个巨大的铜钟,四壁极厚,若当空扣下,俨然便如火炉,置身此间者,恐怕得如锅中肉糜,生不如死。
池倾对上阮鸢骇然色变的脸,尽量冷静地点了点头:“放心,拂晓钟是隔离时间空间的保护法器,在它的保护之下,足有一日一夜的时间是绝对安全的,我只要在那段时间内找到消弭赤练尸火的方法,便决计不会出事。”
阮鸢听闻出此言,却并未被她安慰到,她的神情越发难看,声音中隐隐带了几分崩溃:“您方才还说……这尸火触之必死,极难扑灭,怎么……”
池倾伸手搭上阮鸢的肩膀,镇定地朝她点点头:“你不信我么?阿鸢,我会平安的,而且你也有要事在身,不必顾虑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提醒般捏了捏阮鸢拿着留影石的手,随后用力将她往火场外一推,回身朝拂晓钟下而去。
“轰!”随着池倾的人影消失在钟下,一阵铜钟落地的巨响轰然而起,原本滔天的大火霎时被隔绝得密不透风,就连一丝焦烟都不曾从中冒出来。
女官站在阮鸢身旁看得发怔,等周身热浪逐渐散去,才略略回了神:“拂晓钟……那不是只能使用一次的法器吗?”
阮鸢焦急望向她:“你知道这件法器?它究竟是什么用途?圣主所说的一日一夜,当真是绝对安全的么?”
女官闻言也有些焦躁:“我只听说此物是妖王所炼,取名拂晓,是因为此间时空与外界完全隔绝……就如同异世幻境,且一旦拂晓钟开启,使用者便会完全置身于钟内空间,直到翌日拂晓,此法器才会失效。”
阮鸢闻言,心中却越发七上八下:“照你这么说,那尸火,是否是和圣主一道进入了钟内空间,所以圣主才说她得拂晓之前找到消弭尸火之法?”
女官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咬了咬牙,还是道:“我猜圣主就是这个意思……她说的绝对安全的一日一夜——指的不是她那边,而是我们这边!”
“咚!!!”话音未落,一声强劲的钟声镇着浩荡的魔气,自医林声声荡开,阮鸢与那位女医官当即被逼得连连后退,两人脸色都十分灰败。
“我这就去与妖王传信。”阮鸢咬了咬牙,收好留影石迅速往花别塔而去,满脑子只在祈祷钟内三人能够安然无恙地出来,仔细想想,却又觉希望渺茫,因而近似强撑,未至花别塔,眼泪都要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