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卿顾我
拂晓钟异界,池倾在铜钟落下的瞬间,便感到一阵热浪汹涌扑面,她连忙朝后疾退,却在本该碰到铜钟壁的瞬间,被直接传到了钟内空间的另一端。
池倾眼前一亮,只见自己正身处一座巍巍高山,而那燎原的尸火也尚未烧至此地——拂晓钟异界,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
池倾自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至少在这个寂寂无人的广袤世界,尸火纵然蔓延得再急,也尚能留她些缓息的空间。
池倾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清爽得没有半点儿焦糊味儿的空气,心脏却忽然向下一沉,原本零星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便立刻烟消云散——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异界天地辽阔,她将连同谢衡玉在内的火场全部移了过来,却又该如何大海捞针一般地将那人找出来呢?
池倾内心狂跳了几下,瞬间睁开眼睛,转身朝自己刚刚被传送过来的地方踏了一步……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池倾的脸色苍白了几分,从储物链中重新摸出那个她曾带着阮鸢和女官短途急行的法器,朝着山脚一跃而下。
山风迎面而来,与此同时,无数落叶自山巅萧萧而下,池倾在半空迅速穿梭着,将妖力分散给每一片四处飘零的落叶。风声从耳畔吹过,轻盈的落叶随风往四方而去,池倾闭眼感知着每片叶子的动静,仿佛攀附在网上的蜘蛛,接收着每一根蛛丝传来的颤颤波动。
然而,蜘蛛并没有那么容易捕捉到自己的猎物,池倾也没有收到好消息。
飞行的法器速度很快,但并无法支持长途的跋涉,池倾从高空落地,一路将妖力附在各处随风而散的花木上,自己则茫无目的地朝着某个希望渺茫的方向一路而去。
虽是碰运气,但现在似乎也只有一个办法……至少,若她能在拂晓钟法力消散的这一日一夜中,尽快摸清钟内异界的范围,对于消弭尸火,也是有所助益。
出于草木妖的本能,池倾在山下林中穿行,一路将妖力深入被植被根茎覆盖的地下,尽可能攀附着其他的草木延伸出去。
这片森林占地极广,其中各个品种的树木混在一处,任性生长,一路疾行也看不见尽处。随着妖力的扩散,池倾在林间越走越心惊——至少在妖域,她从未见过哪处森林有如此这般广袤。
这个钟是烁炎给她的,妖族众人自然也默认是烁炎所炼,可若是如此,莫非这钟内空间也是烁炎打造?
作为一只焰妖,烁炎为何会打造这样一片树林?
池倾潜意识里感到有些不对劲,咬了咬唇,索性就地盘腿坐下,霎时将所有精力灌注入土——妖力顺着林间草木的根系扩大再扩大,无限延伸到没有尽头,简直像是个无底洞。
池倾冷汗簌簌而落,她毕竟刚出七苦幻境,三日前还酩酊大醉了一场,身体状态全然未曾康复,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消耗?
“可恶!”没过多久,精疲力竭之感传遍全身,池倾低吼一声,一拳重重砸在地上,怒然将所有妖力尽数收回。
然而,就在妖力开始流回她身体的瞬间,最远处的一线植物根系突然传来了些微的异动……很难说清那是什么感觉,太微弱,像是蚂蚁蹭过老树皮的动静,几乎可以称之为直觉。
池倾立刻将注意力投注而去,忽然,在与之相对的另个极端,又是一丝完全相同的异动传来——她霍然起身,在这瞬间明白了什么。
“是个阵法。”池倾一边收回妖力,一边喃喃。
不会错,虽然她对阵法的了解依旧贫乏,可毕竟跟谢衡玉在公仪家经历了一些事,在自己最熟悉的草木连绵的地界,她绝迹不会弄错——草木的生命力再顽强,也绝无可能在一个虚假的异界占据无穷无尽的范围。除非有人在这个地界之上,又重新搭建了一个法阵,将一片不算太大的森林画地为牢,首尾相续地复制,造成留一种让人走不出去的假象。
能做到这一点的,在钟内异界,除了谢衡玉,还能有谁呢?
池倾感到自己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收回妖力之后,她第一时间驱使飞行法器,朝着异动传来的方向直逼而去。
“谢衡玉!谢衡玉!”池倾在距离异动最近的一棵树上用妖力烙下记号,又向前两步,眼前果然如鬼打墙一般退回了遥远之外的林间。她这次没有放弃,驱使法器又一次按原路赶去,果然又见到了那棵被印下标记的树。
“没错了,这棵树,应该就是阵眼。”池倾抬手抚上那标记,将妖力瞬间扩散至整棵树木——她方才没有注意,现在才发现,这竟是一棵古榕。
此刻的记忆,与当日和谢衡玉一道在公仪家寻找阵眼时的记忆相重合,过去的一幕幕格外鲜活,恍如昨日。
不合时宜地,她突然想起那日在雨林,她同样因为寻找阵眼消耗了太多的妖力,彼时谢衡玉撑着她的身体,望向她的眼底满是心疼和急恼。
她记得,他那时的性子还很温和,并没有像后来那样不时就要露出患得患失的神情,因此一点点特别的情绪,都很让她在意。
她记得,那时他一而再地叮嘱她,不要再突然做这种消耗身体的事情……她当时没在意,笑闹着糊弄过去了,而现在……现在……
即便她在他面前喝得烂醉如泥,即便她在他的阵法前消耗到几乎妖力亏空,他也不会如从前那样念叨她了。
妖力盈满了整棵古榕,作为阵眼之主,谢衡玉不可能没有感知到她的存在——可她眼前依旧是没有尽头的树林。
他的阵法并没有对她打开。
池倾的心脏忽然生出一种被死死拧住的酸痛,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为什么。
只是觉得……好不懂他。
若他不想再见她,为何选择她最熟悉的树林铺开阵法,又为何选择一棵对彼此都有些意义的榕树作为阵眼。
可他若还想见她,为何多日避而不见,为何就连进入尸火之地,都不叫人禀报给她。
为何她明明就在他附近,他却闭锁法阵,不愿见她一面。
第89章 第89章“我想听的不是道歉。”……
池倾将手掌紧紧贴在榕树上,作为阵眼,这棵树此刻应当已经脱离了寻常草木的范畴。因此,当池倾体内的妖力涌入其中的瞬间,古榕并没有像其他植物那样,贪婪地吸收她的法力生长,而是如个容器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妖力储存进每一根枝丫,好像只要她需要,它又可以将其原原本本地归还给她。
池倾用额头抵住榕树苍劲的树干,轻轻摸了摸它。这棵树是如
今她与谢衡玉之间唯一的联系,她大概猜到之所以自己的妖力没有被吸收,同样也是谢衡玉的意思。
只是池倾不知道,他这个行为背后的意思,究竟该解读为珍惜,还是该解读为决绝。
她的思绪飘忽了一霎又收回,之后并没有再纠结于谢衡玉的态度。她只是明确知道自己想要见他,因此不管不顾地将所有妖力尽数灌注于榕树之中——若是他忍心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法力全部消耗在这件事上,便尽管放任她试试。
她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漫长的拉锯,就好像她必须要像那次在流觞集醉酒一样,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向他昭示决心。可是没过多久,整棵榕树忽然晃动了一下,颜色深浓的叶片自她头顶翩然落下,她抬头望去,在那如雨的绿叶中,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结界正以此为圆心,缓缓收束。
池倾精神为之一振,飞身跃上枝头,朝四周环视而去,停僮葱翠之中,她却并未如愿瞧见谢衡玉的身影。她抓着树枝的手微紧了几分,再次抬头确认了阵法结界确实已经开始消散,心下疑惑,正准备从树上离开,却忽觉掌心一热……
低头看去,竟是那榕树开始将她原本灌注其中的妖力,重新返还进了她的身体。
“谢衡玉……”池倾立刻松开榕树跃下,心中惶惶升起几分不安的猜测——为何解开了结界,他却依然没有现身,难道他并不在这林中?
池倾迟疑了一下,担心收回妖力后阵法又要重新开启,因此并不打算重新靠近榕树,而是径直朝森林边缘而去。
这次,她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便已经走出了林子,浓浓绿荫之外,天空的颜色却显得格外阴沉,无数浓云自极远处汇聚,连带着头顶的天空也泛出一阵蒙蒙的灰色。
有可能是尸火的烟气在那处汇聚。
池倾这样想着,正要往外面走去,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先把妖力收回去。”
池倾脚步一顿,立刻转身朝林中望去,只见谢衡玉一身惯常穿着的汉玉白广袖长袍,整个人溶在阵法浅色的光里,站在不远处,用那双星灰色的眼睛平静望着她。
池倾急急上前两步,不知为何,忽地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委屈混合着怒意从心底翻腾而起,她脚步猛地停住,站在谢衡玉身前几丈远的地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许久不见,你只跟我讲这一句话?”
谢衡玉朝她微微摇了摇头:“这里太危险,别再把妖力用于无关之处。”
“我是为了寻你……”池倾怔住,想要解释的话在喉咙口打了个转,最后化作一声低落的反问,“无关之处?”
谢衡玉周身的阵法结界扩大了一些,他扬起手,一棵遮天蔽日的古榕在二人之间的阵中霍然拔地而起,那几人合抱的粗壮树干,几乎将谢衡玉的身影完全遮挡。
池倾蹙起眉,绕开榕树朝谢衡玉走了几步,重复道:“想要见你,也是无关之处?”
谢衡玉静静望着她,却在池倾靠近的下一刻退后了两步:“对于你而言,难道不是吗?”
池倾望着他复杂的眼神,喉中忽然泛起一股涩意:“谢衡玉,我……我知道你在七苦幻境里看到那些……我……”
“不用说这些了,没什么关系的。”谢衡玉难得打断了她的话,“先把妖力收回去吧。”
“可是……对不起。”池倾吸了一口气,深深注视着他,“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真的对不起……等我们出去,你想要什么,我都会补偿……”
“别再说了。”谢衡玉的目光在听到最后两个字的瞬间挣扎了一下,他的声音略提高了些,像是想要刻意地掩盖着什么,“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池倾的话一下子停在舌尖,最后化作一声很轻的叹息:“好,对不起。”
谢衡玉闭了闭眼,仿佛很不愿意再听到这三个字似的,又硬邦邦地说了一遍:“把妖力收回去。”
池倾道:“我们要一起出去的,不要再把我困在阵法外面了。”
谢衡玉垂下眼,沉默着没有回答。
池倾又道:“如果不答应的话,我不会碰这棵树一下。”
良久,她见谢衡玉仍然不语,缓缓拧起眉,低声道:“我听来炆说,你答应过他会将机甲术改良完成后再离开妖族。”
两人之间的空气凝滞了一瞬,谢衡玉终于抬起眼望向她,池倾说不清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怎样的情绪,似乎很是受伤——因她用这样理由挽留他。
“可是这场尸火已经将大半医林烧毁了,”池倾在说出这几句话的瞬间,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卑鄙,仿佛一个绑架了人质的罪犯,正架着个伤痕累累之人,耀武扬威地胁迫对方妥协,“你存放机甲的地方,也已被大火烧毁了。”
言下之意,就是她选了这个理由,要再将他继续留在妖族。
谢衡玉听到这话好似也并不意外,只是握拳的手更紧了几分:“你想我留下?”
池倾勉强地笑了笑:“毕竟这是你答应了大护法的事情,不是么?”
谢衡玉牵动唇角,露出了一个不太明确的笑来:“是的,我答应他了。”
池倾点头,那语气循循善诱的,带着点无人察觉的哀求:“所以,你必须和我一起出去才行。”
“哈。”谢衡玉终于笑出了声,他后退一步,抬手朝榕树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好的。”
池倾悬着的心这才终于松懈了下来——自从他们从七苦幻境出来之后,她便不太明白谢衡玉对她究竟是怎样的想法,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一种阴沉湿凉的潮意,虽依旧穿着白衣,却也好似披了层阴影,带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池倾甚至有种隐隐约约的担忧,害怕他会选择和尸火一同在这钟内世界里同归于尽。
她于是朝谢衡玉走近一些,有些不安地朝他伸出手。他看着她像是要牵住自己的动作,紧握成拳的指尖微动了动。可是,在他即将回握住她的瞬间,池倾用力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抱歉。”她又轻声吐出了他最不爱听的那两个字,也不知道是在为了什么而道歉,总之很是刺耳。
池倾紧紧拉着他的衣袖往榕树边走,像是担心自己一旦收回了妖力,谢衡玉便要再次开了阵法离开。
不确定的感觉在心中聚集成摇摇欲坠的高楼,她最终还是将手贴上了树木粗粝的树干。妖力顺着树皮生长的纹路倾泻而下,温和地一点点渡回她的身体,池倾握着衣袖的手却越来越用力,到最后甚至直接扭过头,抬眼死死
盯着谢衡玉。
他的目光与她接触了一瞬,躲避般移开,然后又移回来看了她一眼——那双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甚至能让他看见眼底深处妖力波动时的微光。
“好了。”良久,池倾收回手,对谢衡玉小声道。
谢衡玉低头看向自己被她拉皱的袖摆,语气有些无奈:“还有一点妖力没有收回来……我能感觉到。”
“喔,”池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次紧了紧他的衣袖,像是试图在确定一些什么,“其实是我有些担心……”
“这是我答应了的事,”谢衡玉缓缓眨了眨眼,认认真真地看着池倾的眼睛,“我答应过的事情,未曾食言过。”
池倾怔了一霎,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总觉得谢衡玉这话说得实在像是在提醒她什么。
她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许多曾向他说过虚情假意的话来,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原本紧拽着谢衡玉衣袖的手也逐渐松了开来。
“对不……”
这句道歉还未出口,谢衡玉却忽地扣住她的手,按着池倾的手背,直接将其压在了树干上。
树中仅存的一点妖力如涓涓细流返还池倾体内,那方才还稍显灼烫的热意,如今对于池倾而言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
不知因何,她觉得谢衡玉按着她的掌心热得有些过分,难以忽视的温热地,几乎让她的肌肤都泛起酥麻的痒意。
“好了,都回来了。”片刻后,树中的妖力终于停止了流动,池倾转过头,望着谢衡玉神情淡漠的侧脸,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谢衡玉却并没有立刻松开她,只是按着她的手,看着她此刻被自己半圈在怀中的样子,微微低下头去,在她有些颤抖的目光中轻声道:“不要再同我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