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说着捧来了第二碗,宋怜端起来时,闻着气味有些熟悉,略尝了尝,怔在了原地,再尝了一口,手里的陶碗便似有了千斤重,成亲后一直无嗣,看过许多大夫,类似的药喝过很多,已到了入口便能尝出味道的地步。
连续喝了几个月,没有效果,陆宴便不让她再喝了。
以高兰玠的品性,做不出以孩子挟制她的事,药送来这里,大约是冯清涧探出她子嗣有碍,一时误会想帮她调养好身体。
但身为国公府世子,北疆之主,年二十六,他盼着子嗣无可厚非。
可她是决计不能有子嗣的,且不说蜀中起于微末,正悬在岩崖边,稍有不慎,多年筹谋付之一炬,怀上子嗣行走坐卧受限,极容易受伤殒命,死于生产的女子多不胜数,她不想担这样的风险。
二则以蜀中的情势,一旦她有了子嗣,李珣可还会信她,蜀中上下又岂能上下一心。
退一万步,她能与天下任何一个男子有孩子,这个男子也绝不可能是高邵综。
宋怜放下碗,朝清莲温声吩咐,“后面这一碗的药以后不必熬了。”
清莲有些错愣,但素来听吩咐做事,便什么也不问,将药拿了出去。
潜伏在北疆斥候营里的探子送了密信来,有近六千北疆军从益州延江分批进入了吴越,周慧这边传来消息,陵零城米粮的价钱一夜之间陡然翻了一倍有
余,暗流涌动。
午间她从议事堂回来,院子里已满是饭食香,他正用巾帕擦着手上的水珠,周身带着与平素不同的暖意,宋怜尝了一口,很好吃,但只一口,她便放下了,北疆与吴越相隔太远,纵是图谋拿下,也不容易控制,此时费心筹谋,非明智之举。
她猜他陆续往吴越增派兵力,大约是想在危难时用来护住她的,宋怜承他的心意,同他直言,“虽同兰玠有了三月之约,却只是欢情敦伦的男女之事,若兰玠盼着子嗣,我同兰玠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此一生,我决计不会同兰玠有子嗣。”
似天佛当头落下的棒喝,盛日里劈开他的神魂,手里正盛汤的碗落在案桌上,待心底噬骨的痛意褪去些,他方才寻回了五识,眼前她的模样渐渐清晰,她杏眸看着他,清透如静湖,认真得几近真诚,竟有几分慈悲的味道。
他声音艰涩干哑,想问为什么,最终竟也吐不出半个字。
他自是知晓为什么的。
她要能独霸天下走在最高处的权势,与北疆是仇敌,他胜她败,以她的心性傲骨,又怎会心甘情愿与他同伴到老孕育子嗣。
纵是她胜他败,她不介意将败军之将纳为入幕之宾,也必不可能有昔日诸侯王的子嗣。
这便是她说的,此一生,决计不会同他有子嗣。
宋怜知道他为什么明知没有结果,还跟来了吴越,无非笃定了她不会成功,笃定了她终有一日会‘回头是岸’,笃定了她终有一日会心死神消,再无妄想。
但她偏不。
她依旧想要走她既定的路,无怨也无悔。
她热爱权势,连性命也不顾,高邵综闭了闭眼,平下心口裂痛的涩然,睁眼后眸底已恢复了平静,“阿怜不要子嗣,那便不要子嗣,尚有砚庭,兄终弟及不是没有先例,纵是没有,选了德才兼备之人,也算全了我年少时唯贤是举的愿景,没什么不好。”
他往她碗里撷了她爱吃的菌菇,寝不语食不言地开始用饭,宋怜眼睑轻颤,有一分犹疑,却只一分,抬眸看向他时,莞尔笑,“那便好了,冯大夫给的药吓到我了。”
她声音轻软,笑颜清丽,高邵综凝视着,痛意翻覆五脏六腑,她对他,究竟有无一丝丝情意。
用了膳宋怜牵着他去书房,两人皆有文书信报要批阅,宋怜不把蜀中的给他看,倒去拿他面前的,他不阻止,她便连密信也一并看了,看完坐回自己案桌前,先唤了清莲清荷。
两人皆不在,季朝现身回禀,“两位女君去了军营,还未回来。”
宋怜道了谢,“阿朝去寝房,帮我取一下案桌后第三阁暗阁里的吴越舆图。”
季朝应是,高邵综不耐问,“你非要现在看舆图么?”
宋怜从书页上抬眸,“我正看东湘城地州志,需要舆图。”
高邵综起身去取,宋怜翻着手里的地州志,季朝立在门边回禀,“吴越城舆图并不在第三阁。”
东西是他帮着收拾的,放在什么地方季朝清楚。
宋怜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说,两刻钟后高邵综取回了舆图,宋怜就着东湘城的地势地貌,询问他攻城的策略。
高邵综平静如常,“杜怀臣自称王至今日,一直没能拿到南北两营,加上五城兵马司,亲信兵马九千八百人,他怕死,东湘城城墙厚一丈,外绕护城河三丈宽,河底养着南湾鳄,东南西北三十二楼相互守望,攻破不易,困城之战伤亡不计其数,不是上策。”
唯一的办法,便是将杜怀臣引出东湘城。
如何引又是难题,宋怜听他声音平缓清冽,“可曾听过净衍大师。”
宋怜心里一动,吴越一带佛教盛行,东湘、和郡、宁郡等三郡里,僧寺无数,以净衍大师为宗首,信徒无数,杜怀臣手里没有兵权,在位十余年里,大力推行佛教,净衍在王宫出入自如,威信非比寻常。
净衍此人,确实能有大用。
常常出入王宫的僧道,纵然是得道高僧,也必有所图。
宋怜支頤,陷入沉思,午后永州传来捷报,秋恬、李旋攻陷永和县,势如破竹,宋怜同周卓一道,调度粮草供给,拟定嘉奖名册,忙至亥时方才回了寝房。
屋里的男子似乎忘记了先前戒欲的册子,无度索取极尽手段,天微微明时,方才放过了她。
“阿怜可有寻到续接断骨的良药,若寻到了,北疆可花费百万石粮食购买。”他立在榻前,垂眸看着她,墨发玉冠,已换上了一身玄黑骑服。
宋怜身体似被拆解开,乏累酸痛,只略顿了顿便道,“还没有。”
寝房里沉凝片刻,高邵综垂眸看着,透骨的寒意蔓延,他垂眸看她,温声道,“砚庭秉性豁达,但双腿日日受断骨之痛,每至阴雨天,疼痛难忍,烈酒已不能压痛,阿怜若寻到能治的医师,便给我罢。”
宋怜略支起了些身体,朝他笑了笑,“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世上比冯大夫更精研的医师有几个,兰玠慢慢找罢,总能找到的。”
便见他眼睛倏地红了,看着她似看蛇蝎,从惊疑陌生再到痛意难当,最后化为凉寒厌恶。
最终已没了往日暗藏的灼热。
他本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只因两人同床共枕,知之甚详,宋怜才能轻而易举感知到那越见浓深的厌恶。
第127章 共谋图谋。
晨光微曦,寝房里光影暗淡,他漆黑的瞳仁平静,却是一种压抑到极致,能将万物吞噬的平静,“还从来没问过阿怜,时至今日,落鱼山大火,阿怜可有后悔过。”
宋怜理着发丝的手指停住,看向他,并不说话。
黛眉下睫羽轻颤,水漾的眸子尚带着欢情后微朦的水雾,盈盈秋水,慵懒靡艳,她同你柔情蜜意,温柔恬适,皮囊下的心却是冷的。
她欲壑难填,被权欲浸染得透了,势必要同北疆争出死活,又怎会容忍砚庭重上战场,树起强敌。
她藏着药方不肯示众,他又何必再问,她是否后悔过。
高邵综眸底压境的乌云寸寸退去,平静成海,暗沉疏离,“你既不愿砚庭恢复腿脚,你我二人便只是秽乱纲常的禽兽,今日一别,它日再见,即是陌路人——”
宋怜握着发的手垂下,抬睫看他,“都说兰玠世子品性高洁,言行叫世族清流奉为圭臬,竟不想有翻看旁人箱笼的嗜好,兰玠的话也好笑,佯装开不了锁扣的人是兰玠,出了云府不回北疆追来吴越的人是兰玠,如今反倒骂起我是畜生了。”
伟岸的身形阴影高大,那双深眸骤然翻起怒海,厌恶之至,竟不欲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再未回头过。
宋怜坐在榻上,略绷着的脊背松下来一些,只要不危及其余人,高兰玠对亲近之人实则是极包容放纵的,譬如季朝,他态度虽是冷肃冰冷,却不似其余诸侯,杀之除之,高砚庭年少时恣意不羁,少不了兄长教养照拂。
她声伐他的真心用意,利用他的情谊做成攻击他的兵器,无疑是他最痛恨厌恶的。
宋怜踩上软鞋,去浴池沐浴梳洗完,清莲送了药盏和早食来,宋怜略用了些,留周卓与知州参将卢生留驻武陵城,午后她会同江阳军司马方越、以及他率领的江阳三万援军一同赶往永州。
清莲见女君已换了装束,做好了乔装,却是立在窗前望一动不动,她进进出出收拾东西,一应准备妥当,女君还在廊下一动不动的,她上前往外看了看,只见林木苍郁,鸟语花香,并没有不妥。
纳闷问,“公子该起程了。”
宋怜回神,抬头看了眼廊上的彩织提篮,巢穴空荡了两日,自那日高兰玠在暗阁里发现药方,乌小矛已经有五日不曾回来住过了。
她问起时,张路只说海东青在城郊山林里玩野了心,晚上不愿意回来住了。
宋怜知晓原因,只当他说的是真的。
她从墙壁上取下长弓,朝清莲道,“走罢。”
鸟兽极有灵性,乌小矛又格外干净纯粹,高兰玠如何会将它舍在她身边教养,见她一眼也厌恶,自是不会让小矛来同她告别,见过最后一面。
宋怜停住脚步回身,又看了一眼提篮,吩咐清莲,“小矛离开了,把篮子取下来收好罢。”
清莲有些怔怔的,宋怜解释道,“它是海东青,不适宜生活在这里,且它在北方还有亲眷,回去也好。”
清莲知女君是极喜爱那只海东青的,轻轻应了声是,用竹竿把回廊顶上的彩织提篮取下,擦拭干净收收起来了。
出了郡守令府,见王极正候在马车边,宋怜心头微跳,没看见幼鸟的踪影,心里空落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
王极上前见礼,呈递一方木盒,北疆并无紧急军务政务,主上却吩咐立时起程回北疆,二人之间定是出了什么事的。
“这是主上令属下交给您的。”
又呈递上一枚印信,“吉州云县有一处粮仓,是北疆存续的,凭借此印信,可取出里头所有的粮食,约有百万石,印信交由女君手里,粮仓由女君处置。”
宋怜立在原地片刻,袖间的手指捏着中衣袖口的布帛,朝王极笑盈盈道,“便谢过你家主上了。”
王极领着人离去,宋怜上了马车坐下,看着案桌上两份礼,片刻后打开了木盒,取出里面放着的绢帛纸张,地契、府院房契,商肆铺子,共有二十余处,遍布十三州,每一处什么人在打理做什么营生都写得清楚。
除此之外,另有一件金丝软甲。
王极不清楚送给同一个人的礼为何要分作两份。
宋怜却是看得明白的。
粮仓是他‘买走’药方的银钱谢礼。
房契地契是两人这些年厮混后对她的补偿,好比体面和离的夫妇,夫家不太绝情的,愿意分一些财物给女子,二人纵没有名份,且对她厌恶之至,以兰玠世子的品性,也要给些东西,方才能将关系割舍清楚了。
没开口要,对方临走给的东西,总令人心里不那么爽利,但都是她目前缺的,意外之财,没什么不好。
她其实想写一封信让王极送去给他,既要以财物做这些年厮混一处的赔偿,她想要贺之涣兵器图,但他一直没
给,总也有不给的原因,她开口要,也未必要得来。
也只得作罢了。
宋怜将来福传进马车,盒子交给他,“找信得过的人去办,悉数卖掉,筹备银钱,原地另买些田地庄子铺子,交给云秀她们经营。”
陡然多了这么多的地,房契,来福瞪圆了眼,宋怜问,“可有寻到鲁公的弟子。”
来福将东西收好,点头应了,“寻到两人,是一对兄弟,只是鲁门没落,传到他们这一代,没名了,兄弟两人穷困,平日里专做一些家私去卖,小的看他们做出来的农具,倒比先前见过的好用些,两人家在韶州,来喜正劝说二人把家迁往巴郡,过一阵子就有结果了。”
贺之涣性情乖张,独来独往行踪不定,想在他身边安插人困难得很,青营的人这么多年也没能成功,不得不另想办法,网撒得大,好歹捞出了两人。
宋怜吩咐,“先把他们做出来的农具带回广汉看看。”
来福应声,带着一盒子地契房契,先去寻人办事了。
江阳军驻扎武陵城外略作修整,午时起程,‘周弋’已回蜀中主持大局,宋怜扮做广汉府参军吏,出城后撇下马车,和其余士兵一道骑马。
清莲清荷另有任务,去了零陵城,季朝福寿两人随行护卫。
萧琅目光落在那挺拔沉默的男子身上一瞬,移开视线,驭马上前,轻声问,“伤势还好么,不如乘坐马车。”
两月前少年已过十七,由周弋、田世荣老将军二人为其提前加了冠,他勤学武艺,一身银白色玄甲,在军中已有了些名声,此时驱马过来,不少武将士兵也跟着将目光投注到宋怜身上。
宋怜摇头,左肩的伤还没好全,却也无妨。
两骑并行走着,渐渐落于人后,宋怜左手挽住缰绳,取下马侧悬挂着的包袱,递给萧琅,“金丝软甲,找机会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