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倘若进过京城,无论如何避让,都不可能不染上鲜血。
那眸光相隔几仗笼住她,深暗不见底,“过来。”
声音低沉,似幽潭古玉。
千般念头回转心间,宋怜收拾心绪,上前行礼,抬起脸粗着声音笑道,“原来是表家侄子,世子爷如今有大出息了。”
她刻意变着声音,再加上臃肿的身形,黯淡的肤色面容,活脱脱一个城里逃难的难民,却不想话音落,原野上一片死寂,九个下属八个静默着埋下头去,剩下一个偷觑她一眼,也垂下了头。
宋怜脸上的笑僵了僵,马上男子已沉了神色,手里马鞭卷过她腰腹,将她拖到了马前,似有些许凝滞迟疑,却还是揽手将她提到了马背上,竟是相对而坐。
抬手打散她头上的破麻布,一头青丝散落,又被笼进风袍里,那眸光落在她面容上,如暗夜静谧深远,却又透出灼热。
箍在腰间手臂的力道越收越紧,笼着她的眸光渐透出深烈,温度攀升,似能将人融化的灼-热。
两簇火焰背后的悍兽虎视眈眈,似要挣脱桎梏,最终只将她手指圈进宽大的掌心握住,垂头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停留片刻,克制地挪开,低沉的声音暗哑,带着不自觉的缱-绻,“还好么,有无受伤。”
越过他宽肩,宋怜能看见那九人惊骇变幻的神情,无法判断他们是不是有紧急要处理的任务,倘若着急进城处理陆宴的事,想来会出言劝诫高邵综,莫要在此处耽误时间。
能出城只在这一日,他的人当是还没来得及出城回禀,他在京城的势力多是由虞劲和元吉掌管,虞劲元吉没有三天醒不来,如此他知道陆宴消息的可能又少了很多。
眼下只需她这里不露端倪,想办法脱身去西城门,寻陆宴,给陆宴报信,同陆宴一道离开京城便好。
到阳邑码头上了船,也就安全了。
唇上重重一痛,揽在腰上的手臂勒得腰骨生疼,他眸光深暗,“阿怜看见为夫,似乎不大高兴,没有欢喜,倒有惊惧,怎么,不想看见为夫么?”
宋怜心里微惊,收整情绪,勉强笑道,“哪有,是这阵子缺吃少喝,精神不济,我与兰玠即为友人,他乡遇故知,哪里会有不高兴。”
却觉腰间的力道骤然收紧,几乎握碎,他声音平静寡淡,周遭气息却森冷寒冽,淡淡看她,“那陆宴遣了人来京,纠缠于你,阿怜可是念起旧情,想同祁阊公子再续旧情。”
宋怜便不想陆宴的名和字从他口里说出,眼下这般情形,哪里敢同他承认,微撑在他胸膛的指尖松下,矢口否认,“怎么会。”
又问,“兰玠怎会在这里,是想进城么,可是有要事。”
他却只看住她,带着缰绳的右掌握在她颈侧,指腹摩-挲着她耳侧的肌-肤,平静地命令,“吻我。”
宋怜惊诧地抬眸,落进他看不见尽头的黑眸里,忍不住看了眼他身后那几骑,都小心控制着马匹,一动不动,生怕这些奔波千里的烈马发出一点声音。
兰玠世子素来沉稳持重,克己复礼,怎会这般出格无礼,宋怜纤细的手指撑在他胸膛轻推了推,微垂了垂头,嗔怪,“像什么样子,而且我现在这样丑,不要啦。”
她声音很轻,软软的,他却不为所动,只往后一瞥,九人便勒马退去了官道旁。
他拥着她驭马上前,四蹄踏雪的马匹行至河堤旁,李嘉为了断绝城中水粮,已放干了河水,岸边树木亦被砍光,枝叶枯败。
他却只垂首看着她,高大伟岸的身形逆着光,完全遮住了落日的余辉,将她一整个笼进他的阴影里,不露出分毫,垂着的眸光深暗,压抑,克制。
却又有别样的耐心。
宋怜知他势必要她做些什么,眼睑轻颤,手指轻轻牵着他手臂上的衣袖,抬起些身体,凑上前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那唇霎时炽-烫了起来,腰上手臂收紧,她整个人掼进他怀里,身体密贴着,有那么一瞬间,臂弯里的力道凶狠得她以为他就要在这里将她拆
解入-腹了。
却到底克制,只紧拥着她,下颌在她发顶轻压着摩-挲,声音沙哑得厉害,“可有受伤,可有人欺你,伤你,虞劲元吉呢,怎不在你身边护着你。”
宋怜惯来擅长做戏,软声道,“前头我病了,虞劲出去帮我找药,后来走散了,我看竟有大周军脱了铠甲往东门逃,也跟着逃,没想到真的逃出来了。”
他便不说话了,只松了握着的缰绳,双臂密密将她嵌在怀里,密不透风,“你是女子,独身一人在外极不安全,你要做的事,我来办,我是你夫君,你不肯告知我缘由,可是不信我。”
宋怜自不可能同他说平阳侯府的事,略过他提起‘夫君’二字时心底的异样,往外挣了挣,笑道,“我本是有个仇人在京城,但京城现在成这个样子了,仇人肯定也活不成了,不提也罢了,兰玠是打败郭庆了吗,带多少兵来的京城。”
高邵综松了些手臂,没有完全松开,松松揽着,拉开些距离看她,眸色暗沉。
宋怜有些不自在,往后仰了仰,“怎么了,兰玠。”
天光昏暗,映照他神情晦暗难辨,声音徐缓沉静,“可是对陆宴提出的条件心动了,你是想哄住我,然后脱身去寻他是么。”
宋怜不知如今的他为何这般洞察人心了,连忙软声道,“兰玠你说什么,我同他已经和离了,他生性高傲,已知晓我同你的事,破镜岂能重圆,我怎会去江淮,兰玠为什么这样想。”
“甫一看见我时,你面上并无欣喜,暗自观察周边的路况想避开,并不想叫属下知晓我们的关系,相拥而坐,你推了我六次,便是主动吻我,也只盼着速速离去。”
他看住她的神情,眸里晦暗,深不见底,似山岳沉稳,却暗藏旋涡风暴,嗜血慑人,“阿怜,我不会逼你对他刀剑相向,但阿怜,你是我的妻子,你需要待在我身边,也莫要再将我看做先前的国公世子。”
宋怜垂在袖间的指尖捏紧了衣袖,她确实不想同他太过亲近,因为陆宴。
因为陆宴以身犯险,引开追兵,为了给她生机,引走九成东城门守军,现下或是在拼杀,或是在受伤。
且以陆宴骨子里内藏的清正,文人心底的铮铮铁骨,便是死,也不会希望她同旁的男子亲近,以此换来生机。
是的,就算言语刻薄恶毒,依旧难掩他的在意,他在意高邵综送的珍宝,雕刻的簪子,她以色相虚与委蛇,是对陆宴的侮辱。
也不怎么想叫陆宴生气难受。
但面前的男子此时已在怒意的边缘,也绝不能据实已告,她付不起这个代价,宋怜松下微绷着的脊背,叹息一声,“我脏兮兮的嘛,你身形伟岸容颜俊美,我扮做老妇一身泥垢,你把这样的我抱在怀里恩爱来恩爱去,也不想想万一被人看到,路人眼睛会不会像浸了姜汁一样,想自戳双目了。”
她看着他,杏眸潋滟,语气柔软,一点嗔怪一点抱怨,撒娇撒痴,高邵综喉咙微动,重新将人揽进怀里,下颌压在她削瘦的肩头,声音低哑,“你我已有夫妻之实,告祭天地备下婚仪,那陆祁阊若再来勾缠你,我必不会手下留情,阿怜,你是我妻子,对么?”
稍有迟疑,他便要起疑,宋怜嗯了一声,本想澄清陆宴没有心思,却担心多说多错,便也不再开口,安静地待着,耳侧是他有力,亦如擂鼓的心跳,听得久了,心底不免起了些涟漪。
说到底高邵综并无对不起她的地方,她此言此行,实非君子所为。
想了想,开口道,“方才是想问问兰玠,此番前来带了多少人,若有可能,从这里出郑州三十里,有一处名为焦山的小山村里,住着一户甘姓人,兰玠可带兵前往。”
宋怜用力往外挣了挣,迎着他转暗不悦的目光,温言软语,“户主甘十六,是郭闫秘密藏起来的干儿子,这是郭闫留着给自己养老送终的暗棋,照我知道的消息来看,他囤积了不少粮食,食不果腹的流民这般多,你有了这些粮食,加之你的威望,迅速在城郊招兵买马,未必不能与李嘉一战。”
她盯着几位内侍好些年,才访出一些端倪,但她无权无势,这笔钱粮她拿不走,拿到也护不住。
江淮兵受徐州、益州、荆州三州兵马拦截,这笔银钱落在陆宴手里,陆宴带不走。
高邵综不一样,李嘉军中许多高家军旧部,弄到兵器并不难,这一个她能看见摸不到的粮仓,与其变成郭闫李泽东山再起的基石,不如转给高邵综做人情,刚刚好。
她送这么一份大礼给他,脱身后,留书与他分说清楚关系,只盼他那时,顾念这一份厚物,莫要太计较。
高邵综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冷峻的眉目里竟带出了笑意,“阿怜竟也知晓此事了,一日前已令范成领精兵三千,去往焦山,在万谷河畔设了赈济棚,安置流民,郭闫确实囤了不少,京城里的百姓能活下去。”
宋怜听得微怔,他倒与元吉有所不同,纵然经历国公府之变,也依旧顾惜民力,不负清流名士的声望,令人钦佩。
她是否能请高邵综带兵增援陆宴。
陆宴孤立无援,生死不知,但在北疆诸人眼里,陆宴不是寻常百姓,而是劲敌。
手心冒出汗珠,夜晚凉风吹过,两人头脑清醒,宋怜轻舒了口气,她怀里还有半包迷药,只待晚间歇息,能有机会离开,去西城门寻陆宴。
远处有一黑衣男子策马上前,快速滑下马来,呈上了一封密信,在下属面前,这老古板竟也丝毫不避讳,将她密密拥进怀里箍住,动作温和却强势,另一手打开了密信。
他气息稍有凝滞,宋怜是草木皆兵,想看,却被牵住手指,重重咬了一口,他在朗月的流光下凝视她,开口问,“我知阿怜敬重的母亲和小妹葬在翠华山,为人子婿,当前去敬一炷香,阿怜可愿为为夫指路。”
宋怜数月不得好生歇息,又病过一场,精力不济,却也不得不提起精神与他周旋,一来他根本不算什么女婿,没必要见母亲和小千,二则翠华山在城郊西,她哪里敢让他过去。
便笑着从他掌心里脱出手来,扯了扯他的衣袖,“平阳侯府嫡女在京城是已故的身份,虽说眼下兵乱无人注意,但事有万一,去母亲坟冢处,叫人认出来,搅了小千母亲安宁反而不好,等日后安平下来,再寻机会去不迟。”
指尖却又被他圈进手心,他眸光漆黑,深不见底,“我遣兵先清了道,备下香烛,并不会被人察觉。”
宋怜还在想着能推脱的说辞,却觉周遭气息沉冽下来,他眸光里是含着万般冷笑的凛冽,锐利森然,“城西发现江淮兵踪迹,陆祁阊领兵来救你,只两千兵马,怎敌李嘉三万大军,若为夫肯出手相救,阿怜你肯不肯带为夫去见岳母和小妹。”
第59章 相邀却之不恭。
宋怜看着他冷峻的面容,一时无言,她自然知晓高邵综为何执着于要去翠华山,此人便是在无人的乌矛山,无人的山洞,也克己自律,醒睡时间严苛比照日晷,每日习武一个时辰,衣衽整肃,一丝不苟。
那会儿那般情形,胀成那样,还冷静自持逼着她写休书,不写不给碰,后头知道她已和离才肯近她身。
这样一个老古板,父母高堂不知的婚事,他必定要补全礼仪,今日不去,
估计它日也要挟着她一起去。
答应,他必定言出必践,出兵增援陆宴,可她先前百般推诿不肯去翠华山,此时因陆宴妥协,心思太明显,往后想找机会脱身离开,恐怕不容易。
不答应,陆宴倘若陷入险境,攸关性命,她冒不起这个险。
宋怜看进他黑眸里,不避不让,“我会同兰玠一起去拜见母亲,看望小千,不是因为陆宴,而是因为你是兰玠,我年十三四时,尚未定亲,我母亲偶然听闻京城里有兰玠公子这般人物,曾感慨过,平阳侯府身份低微,够不上国公府,否则国公世子,便是极好的良配,母亲见到兰玠,泉下有知,想必欢喜。”
眼见他神色依旧沉冽,静静看着她,波澜不惊,显然不比在乌矛山那般,在男女之事上轻信易信,心里轻叹,坦言道,“我请兰玠莫要对陆宴出手。”
他面沉如水,盯着她,神情平静,宋怜依旧看着他,温言道,“我请兰玠莫要对陆宴出手,因为这一城的百姓,能逃出京城,不会成为李嘉泄愤屠城的工具,不会成为郭闫填墙的活靶子,都是因为陆宴,从他入仕起,凡政务无不尽心竭力,常因吏治黑暗肺腑俱焚,他走到哪里,从来都受百姓爱戴,兰玠山岳君子,玉絜的心性,身在台阁,也从不以私欲扰意,向来仁以立德,明以举贤,我从来是极敬重的。”
他人在马上,挺拔的身形如山岳,沉稳冷肃,只逆光里的后脖颈竟泛出层浅薄的绯色,偏神情冷峻,不露微澜,天光将暗不暗,漫天宿鸟噪鸦里,矛盾的错觉融合在一起,好似山峦后日出平地起,光洒过原野,俊美非凡。
那绯色在她目光里有加深的趋势,宋怜静了一瞬,先前是真没试过说这样的话,倒不曾想如斯杀伐决断,冷峻严正的人,竟是受不得夸。
可他为世族贵子之首,士人追随,女子倾慕,听得夸赞还少么?
许是晚阳斜照的余辉罢,宋怜轻声说,“于公,陆宴这样一个人,死在乱刀里,太令人遗憾,于私,我并不强求兰玠出手帮劲敌,只需兰玠给我看一下郭庆的手令文书,请兰玠的下属帮我寻一些乳鸽来即可。”
高邵综垂睫看她。
冷静,从容,随机应变,一双杏眸里汪着清甜春水,潋滟动人,舌灿生花,只要她愿意,恐怕少有男子不被她哄得晕头转向。
他本是冷了神色,却知倘若她自小有父兄庇佑,生长于闺阁,无忧无虑,又怎会熟稔于筹谋算计。
平阳侯分明在世,她小小年纪却不得不带着母亲和妹妹另立府邸,病重的母亲千金药如同无底洞,庶母庶妹虎视眈眈欲置其于死地,还需护着年幼的妹妹。
倘若不会算计,早在宋母受冤入狱后,世上便再无她了。
两日前收到京城送回北疆的信报,知晓她与李莲仇节的缘由,也知道在北上之前,她曾在一夜之间,同时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
高邵综微闭了闭眼,驱散胸腔里燥闷,拥着她勒马转身,“我会出兵,非因你口中的正人君子,而是因为他曾救你于危难,护你周全。”
宋怜怔住,怔怔看着他俊美的容颜,却被他干燥宽大的掌心捂住眼。
箍着她腰的手臂用力,她便在马上换了姿势,坐去了他身前。
隔着布料传来的心跳沉稳有力,宋怜沉默听了一会儿,声音不自觉轻了许多,“先不劳烦兰玠出兵,给我看一下郭庆的字迹就好了。”
高邵综勒着缰绳的手微滞,到底未说什么,唤了陈云上前,“你听她吩咐。”
陈云躬身见礼应是,待马匹从身侧过去,出五丈远,才直起身体,看着远去的身影,神情思量。
他年逾四十,二十岁时任兵司参事,二十二岁辞官游历,二十岁受征召任一方府官,颇有政绩,后又辞官,直至恒州受高邵综招揽,自此掌管高家军军政内务,在恒州,地位仅次于主公。
近卫林江一边瞅着一边靠近,风尘仆仆的脸上是醒来发现天地倒转的梦幻,“这还是主上么?在北疆,辽东,那些个士族家的女儿,倾心主公的,哪一个不是绝代佳人,哪一个主上理会过,还以为主上不近女色,不讲风月,军师您看看,您看看刚才,大庭广众之下……”
陈云见他态度算不上轻慢,也并无敬重,多的不能说,只提点道,“主公曾与近臣下令,待夫人如待主公,提醒下属们,私底下也莫要议论。”
林江纵是好奇女子的来历,也不敢再问了。
陈云从包袱里翻出从郭家军斥候手中劫持来的密令,重新系上包袱,拍了拍马鬓,牵着马往前走,此女想叫鸽子放消息迷乱成王军军心,此计看似简单,放在此时却是集天时地利人和于大成,成王兵军心想不乱都难。
一则成王军里有专门的卫队盯着能传输消息的飞鸟,一气放出六七十只乳鸽传信,消息一定能落入成王军中。
二则算算时间,确实再过五六日,便会有郭庆大军急行军驰援京城的消息,她只不过是把消息提前了。
三则李嘉此人性情暴虐易怒,怒火上来谁也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