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她回了马车,在案桌前坐下,“阿宴让邓德查一查流言的源头,京城兵乱时,高邵综是秘密南下,给流民分送救济粮、留宿林州,也从未用过真实身份,知道这件事的人应当不多。”
他眸底压下戾气寒意,还有一闪而逝的懊悔。
宋怜知他恐怕内疚没护好她,握了握他搁在案桌上的手,“此事恐怕是有心人蓄谋算计,防不胜防。”
“应当不是老丞相,不管怎么说,老丞相心系江淮,待你忠心耿耿,
他再看不惯我,也不会不顾惜你的名声,将你扯进这些风流韵事里。”
也不大可能是高邵综,以高邵综的脾性,恐怕厌恶她如同厌恶带雨的泥,听到这样的流言,只会反胃,再恨她,也断不会如此。
流言的威力并不单是被当成非议谈资,遭人嘲笑鄙薄这么简单。
宋怜靠着窗棂,叫午间的太阳照着,亦提不起心力。
一来郡守令府的臣官,大多是陆宴的追随者,他们敬重他,待他忠心不二,陆宴无嗣,在他们眼里,她便是陆宴大业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二来倘若他们认为高邵综会为她攻打江淮,或者说将来高邵综攻打江淮,定不乏好事者将战乱的事由归在她身上。
无论她提出什么民策,下什么样的命令,也是无人肯听的。
迎面给她的,只有厌恶,防备,除之而后快。
三来一旦有心人信了,恐怕她便成了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后患无穷。
马车外茶肆客人被羁押,挣扎喊叫咒骂,许是被士兵敲晕,那骂声戛然而止。
士兵厉声呵斥,众人噤声,街市上霎时安静了很多。
暴力驱赶制止议论,是下下之策,此时却没有更好的办法。
宋怜指尖冰凉,不免又想,若她不那般孟浪,不种下恶果,也就不会有今日的祸事。
陆宴斟了杯暖热的茶,牵过她冰凉的指尖,一同捂在茶盏上,“若你是因为今日听见的流言,自厌自弃,便落入了他们的陷阱,实则无论有无安锦山的事,有无高邵综,总也有一日,你一样能听见类似的流言,不是张三,便是李四,不过恐惧有一日你会踩在他们头上,色厉内荏掩盖心中的畏怕无能罢了。”
“至于江淮府官,已知晓吾妻的能力,若实在不肯接受,只好连我也一并赶走罢。”
宋怜抬睫看他,他神情澹泊宁和,掌心干燥温暖,将她从灰暗的泥澡拉出来了一些,她轻轻启唇问,“因我之过,将你牵进流言里,你不生气么?”
陆宴未语,他固然厌恶她同高兰玠有牵扯,却知她兢兢业业数月,官绩卓著,今日因流言毁于一旦,纵是言行一切如常,也只因她不是会将不好心绪带给身边人的性子。
付出良多,期许良多,夙兴夜寐,心底怎会不难过泄气。
他不愿她为旁的男子刺绣衣裳。
以后再也不想听见看见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等淫词艳曲。
厌恶飞禽,岫山玉。
亦恨那高兰玠,以生儿育女诱惑她。
她并不在意有无子嗣,只因他之故,她若想安平在郡守令府做事,便必须要子嗣。
现下她受了挫,依她的脾性,非但不会放弃,反而会越挫越勇,定不会同他一道辞官归隐。
陆宴将她微凉的指尖圈进掌心,指腹与她指尖相触,似两只亲吻的鱼,眉目似谪仙,“海国那儿有一间学舍,里面尚有几名学子还算能入阿怜的眼,过了这个冬日,我陪阿怜去一趟海国,阿怜看看谁合心意,孕育子嗣,将来我必待其如亲子。”
宋怜支起靠在他膝上的身体,看他眉如墨画,一时分辨不出他的真意,“先前庐陵的学子呢。”
他眉间陡然泛起戾气,霎时霜落眉宇,又恢复了雪山清涧的模样,“庐陵离得太近,容易事发,并且那些学子早已过了成亲的年纪,有家有室。”
不待她答,又看住她,墨眸漆黑,“阿怜见过他们?”
她平素领政务,学子们常有在府衙任职的,见过也不奇怪。
恐怕她说见过,他便要似雎阳重逢那会儿,撕开澹宁的面具,掀翻案桌了。
宋怜看着他,欲言又止,惹得他墨眉间皆是不虞不快,只得开口,“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陆宴松开握着她指尖的手,轻轻拂袖,去端茶盏,噙着笑,“阿怜说,为夫不生气。”
那墨眉间戾气简直压不住,宋怜小声说,“不是阿宴的问题,我同高——那个人那个,许多次——”
那茶盏便要扬出去,宋怜眼明手快握住,将他手连同茶盏一同紧紧握住,像他刚才那样,“——都没有子嗣,阿宴听我说,是真的。”
陆宴眸里凝结霜寒,她一双杏眸水润润看他,他一口气堵在心口,将人扯过来,衣衫未脱要了一回,看她攀附他失智,又因在马车里不敢出声,隐忍难耐的模样,才解了气。
临近郡守令府,给她理好衣裳,“子嗣的事不必操心,选了孤孩收养也是一样的,安排得当,无人会察觉,安心便是。”
宋怜身体无力,轻声问,“不是阿宴的问题,阿宴也不要子嗣么?”
陆宴整理官服的手指微顿,睨着她,“我想你若对我有一分心悦,必不会愿意我同旁的女子亲近,是么?”
许是她没有立时回答,他眉目冷了两分,掀帘下了马车。
她挪到马车车窗边掀开车帘,他已接过缰绳上了马,见她探出头来看,眉目微滞,驭马过来,给她戴上幕离。
倾身吩咐,“我去东都,三日后必归,近来尽量不要出府,便是出府,也要带足侍卫,邓德手下十二卫,无论去哪里,都要让他们跟着。”
宋怜知晓轻重,点头应了。
她打定主意近来非必要不出门,政务文书便都让人送进府里,有要同臣僚商议的,能以信件来往便以信件来往,却在第二日夜里,叫人用巾帕大力捂住了口鼻。
她是惯常使用迷药的人,几乎第一时间便猜到巾帕上会有迷药,立时便屏住了呼吸。
挣扎间只见得是清梧苑外间一名粗使婢女,她想是会武,力道奇大,她挣扎不开,想踢倒榻尾放着的案桌引来人也不能,估摸着时间,渐渐软下了身体,阖上眼不再挣扎。
第71章 船坞起火。
绳索细长,带着倒刺勒在她脖颈间,另一端缠绕在女子手腕上,只消轻轻一拉,尖刺立刻刺破她喉咙。
用迷药而不是毒药,意味着带走活着的她,价值比尸体要高。
在她脖颈上缠这样的东西,说明若带不走她,也不介意让她死在这里。
女子在府里名唤绿翘,好穿灰色衣裳,容貌生得普通,性子沉默,从来只是埋头做事,是府里的老人,一直在外苑做事,能肆无忌惮进来这里,恐怕百灵和婢女们已经遭了毒手。
便不知是直接杀了,还是下的迷药。
心底便起了焦灼,她大约习过武,动作轻盈又迅捷,将她手脚用同样的绳索捆住,全程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宋怜压下心底焦炙,脑中飞快闪过清梧苑布局,这女子捆好她并不立时走,应当是在等外头侍卫轮职的空隙。
脚踝上传来刺痛,宋怜并未掩藏身体因疼痛颤动的反应,做出想挣扎却沉睡不醒的模样,不一会儿急促的呼吸又渐渐匀称了。
那女子连续压了几次绳索,让那倒刺刺入她皮肉,又松开,一次接一次,已然超出了试探的范围,更像是捉到老鼠的狸猫。
等玩腻了,用先前的巾帕重新捂过她口鼻,又去擦她脚踝的血渍。
宋怜心知那巾帕上迷药会从伤口渗进身体,被捆在身后的手心往下压,叫倒刺戳着,咬着舌尖保持清醒,尝到血腥味时,后背已被汗湿透,四肢虽开始无力发沉,意识总算还留有一丝清醒。
绿翘似准备了黑色衣裳,要给她穿上,先拆了她所有钗饰,搜身,才解了她手腕上的绳索,动作粗鲁,匕首刀背重敲了她的胸脯,咒骂了一声。
她因忍痛出了很多汗,又听绿翘咒骂了几句,宋怜尽量冷静,保持神志清醒,至少绿翘不是京城或者江淮的人,她骂人的词,她北上途中听过,多是骂风尘女子。
绳索重新绑住手腕,宋怜听到她将匕首收在右腿靴子里,等待时她竟也未曾放松警惕,只盯着她,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跃下榻去到窗边,似在查看外头的情况。
不过两息,便又回来了。
宋怜刚挪回原位,平缓着呼吸,在绿翘转身之前,心跳恢复了平稳。
绿翘快步过来,将她扛起,穿过浴池后院,在墙壁上轻叩三声。
外头有轻微响动,似有人翻进了院墙,木梯搭上,她便被带着翻出了郡守令府。
无人说话,听脚步声共有三人,连同绿翘,身形极轻巧,穿行黑夜里的街巷,如同鸮鸟狸猫,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风变得潮湿,宋怜在心里计算走向,是秦淮河。
不过片刻,她便被随意丢在了船房的地上。
船桨拨开水流,船舶晃动,几人拿起案桌上茶壶,灌了水喘气,“怎多了那么多侍卫,三更了还不歇息,差点被发现。”
是同绿翘一样的,阳武口音。
有一人过来扒开黑布,手指掐着她下颌打量,粗声笑,“生得这般美,也难怪惹得两疆之主争夺嘞,老子也动心了。”
“不真碰,玩一玩总可以的吧。”
有一人似胆小,上船后摔在地上,腿软爬不起来,被嘲笑了一通,这会儿开口,牙齿还在打抖,“老……老大别吧,那高邵综手段血腥,半个月前捉到东羯右贤王,他令人在疆界把那王活剐了,连带六百多羯军,血肉把那片的水草都养丰厚了,动他的女人,恐怕……”
宋怜控制着呼吸,身前裹着臭味的男子似乎畏惧,掐着她下巴的手指松开,却又很快握上,指腹摩着,鼻息粗厚,“怕什么。”
那人似不敢反抗,过了一会儿才呐呐道,“可主公是要拿这女子同那定北王谈条件,若她被玷污了,还有用么?”
肮脏的胡须压在脸上,惹人反胃,他似暴躁不耐烦,“给老子闭嘴,现在已经不需要掘土挖洞的了,老子把你丢河里,你淹死了,这里也就没外人了。”
那人似畏惧地往后缩了缩,船坞里便没了声音,她衣裳被撕裂。
压在地上的手腕暗中用力,尖刺深刺入肌理,鲜血溢出,脚踝上亦是,男人咒骂一声,在她身上摸着亲着。
“主公说尽量带活口,有大用,都带到这里了,死了可惜,你他娘的别坏事!”
有一人声音尖利,身上的人咂摸着松了手,“老七,拿药止血。”
女子不甘愿应了一声,从窗台上跃下,往她手腕脚踝上倾倒药粉,宋怜闻到了淡淡的胭脂香气,是绿翘。
那香味混合着浓重的酒味,倒完药,似乎又回窗棂上坐下了。
几人里实际上掌权的,应当是那嗓子尖利,被唤做老二的。
“把酒收起来,就算你千杯不醉也不行,郡守令府侍卫不是吃素的,要不了多久,肯定全城搜查,全都去划桨,天亮之前,必须进淇水,把人交到徐掌事手里,想吃吃,想喝喝。”
所有人都出去了,门窗紧闭。
秦淮河上灯火通明,文人墨客往往会友登船,夜宿江上,搜令兵即便顺着她留下的血迹寻到这里,截停船只,一艘一艘的查,一时半刻也搜不出结果。
宋怜睁开眼,环顾四周。
船只很小,空间逼仄,长宽只够十一二人站稳脚跟,这样的商船在秦淮河上并不起眼。
丝竹声越来越远,船行的速度也加快了。
船里点了豆大一盏灯,光线昏暗,零星月光从窗棂洒落,宋怜目光投向案桌,那儿放着两三个水囊,随船只轻轻晃动着。
她忍着刺痛,用力掰了两根木刺,脱出手来,安静等了片刻,一边分辨外头的说话声,一边依靠着木墙挪到桌边,取出藏在袖子里的药包,每个水囊里都分过,抹完篮子里两个梨果,剩下的药重新包好,赛回袖子里,擦干净水囊和酒壶上的血迹,重新放回原位。
安锦山以后,她习惯在床榻边备下能令人昏睡的药物,从丹阳郡回来后没有再服用,便还剩了许多。
地上挪动的血迹遮掩不了,她便只做是因为浪花摔落的,躺在船靠窗的位置,重新栓好绳索,虚虚缚着,阖眼休息,并不是绝顶聪明的对手,只要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就有机会脱身。
若无人喝水,或者只有一部分人喝了水,她亦可从窗户撞出船舱,阳武位于中原腹地,会水的恐怕不多,且秦淮河平缓,纵是这六人会水,她下江之后,也未必没有生机。
宋怜在心里盘算近来收到的军报,估量将计就计,一路顺到汴州,连横合纵汴州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