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她观察他神色,见他俊朗的双眸里有震惊怔愣,一时辨不清他是身为斥候擅长伪装,或是从未想过离开北疆建功立业,亦或是觉得她在痴心妄想。
他眸底似有挣扎之色,没有立时应下,宋怜猜他想过要有一番事业,但同国公府或许有不浅的渊源。
一盏清茶之后,未得答复,宋怜也不催促,只是闲坐着,看窗外荷叶露出尖角,亭亭玉立,摘一朵半开的莲蓬,插在季朝面前的棋篓里,清雅的湖风带走乌篷内沉闷,宋怜莞尔,“我近来要出两趟远门,只是看阿朝并无同我亲近的心思,便又起了请阿朝出山,教授士兵武艺的心思,我和周大人,是诚心相请,阿朝,很期待你和我能成为郡守令府的同僚。”
季朝心底潮热,点头应下了,“需等我三个月。”
若他能从脱离斥候营的刑法下活命,养伤三月,他来寻她。
他虽不能将北疆斥候的是告知于她,日后却会倾尽全力护她周全,辅佐废太孙。
主上已令人打造一间囚车,一间囚牢,固若金汤,她若失败,主上必折其羽翼,将来那李珣若能得大宝,她贵为太后之尊,又有从龙之功,受李珣庇佑,方能有自由周全之身。
她怎受得了笼中鸟的日子呢,生不如死,必是凋零了。
季朝伸手触碰那支莲蓬,不去看她,声音因潮意越加沙哑,“等我三月……”
他声音踟躇,艰涩不已,“三月里莫要……接触旁的男子。”
宋怜眉间笼罩淡淡轻愁,似湖上的薄雾,很快又散去了,并不会了,至少在彻底剪除仇人之前。
便又为他话语里暗含的挂心担忧舒悦莞尔,实则多日相处,她亦不想与他为敌,若他留在北疆,将来必定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他似极喜爱那半开的芙蕖,手指轻触着,宋怜目光扫过他指腹薄茧,微微一凝,旋即转头去看湖光山色,借由夕阳的余辉掩住微变的神色。
握着船坞窗棱的指尖因用力泛白,松开后不经意便去看他身形眉眼。
自她夜里在青弘巷留宿,屋里都没有灯,她实则没有在夜里见过他的模样。
可她是听过声音的。
心脏失衡,停跳了一样,宋怜忍住了没有侧头看他,船坞缓缓划过一处弯窄,有竹桃木枝叶垂落,宋怜心里微动,探手摘下一片叶,狭长的叶片在手中轻晃,放在鼻尖轻嗅了嗅,旋即含在了口中。
不过片刻,唇舌立时有些发麻,可精通医术的人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似往常的白日一样,她看过去时,他似世间的读书人,非礼勿视,避开她的目光。
眼前一片空白,嗡鸣声似夏日的蝉,嗡嗡作响,令她听不见荷叶田田的轻响,宋怜似被抽去脊梁骨,一时竟有些支持不住,靠着窗棂,后背湿透。
“是阿朝吗?”
“不是。”
不是什么离魂症,也许根本不是一个人,她问过季朝,季朝说他会医术,连她这样带学不学的半吊子,也知竹桃有毒,他若当真精通,不会辨不出。
晚上卧房里另有其人,若为羞辱她,亦或是算计她,季朝就够了,根本没有必要换人,除非他想亲自动手,为落鱼山的事复仇。
声音不是他,许是什么她不知道的技能,脚步声、略有差别的身形都可以更改模仿,黑夜里光线暗淡,她视物不行,想骗过她并不难。
宋怜回忆她忽略的蛛丝马迹,恐怕季朝看出端倪,朝他笑了笑,伏靠着蓬窗,温声道,“阿朝我昨夜没睡好,困了,靠一会儿,船到岸时再将我唤起来罢。”
她装作睡着,想高邵综想做什么,何时收网,她又如何做,才能万无一失将他的性命永远留在这里,以绝后患。
许是夕阳的余辉昏暗,映照她低垂的睫毛,落下阴影,越加显得面色苍白羸弱,季朝探手,又收回,“莫要睡在风口,仔细着凉。”
旁人的关心是真情还是假意,宋怜自小就能分辨,只是高邵综信任重用的斥候,恐怕多得他教导,加之一起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情分非比寻常,他未必当真能离开高邵综,纵来了蜀中,恐怕也不会出卖旧主。
她看了看他,重新合上眼睑,没有答话。
季朝停顿片刻,沉默着解了外袍,给她轻轻披上。
暖意覆上肩头,驱走些傍晚的凉寒,宋怜于余辉里看他俊朗的眉目,陡然生出想报复的念头,脱口道,“阿朝,你我的亲眷皆长眠地下,已孑然一生,你若志不在功业,不如同我在一处,我们成亲,夫妻同心,做个伴也好。”
她想带走这枚饵,带走他精心栽培的属下,他纵不至于后悔,将来也会谨慎于待她的羞辱和轻慢。
季朝霍地抬头,沉默的双眸里爆出狂喜,又被痛楚淹没,他双手在膝上收紧,方才压住心底的痛意,艰难狼狈地偏头,避开了她的视线,“我不能与你成亲。”
宋怜猜高邵综之余他,恐怕不单单知遇之恩,叫带着潮润的湖风一吹,不理智冷却了些,实则季朝无错,不关季朝的事,她因带着报复的寂寞利用季朝,亦非明智之举。
她歉然地朝他看了看,不再提这件事,直至快要下船,才重整旗鼓朝他邀约,“不管如何,期望阿朝能成为郡守令左膀右臂,与我同朝是真心的,明日我出远门,归期不定,希望回时,能再见阿朝。”
岸边已有少年人驾车等候,季朝目送她离开,立在船头,独守着一株半开的芙蕖,此生仅有的欢喜留在这里。
机会只有一次,他答应便可与她相伴一生。
他却不能。
心口似有刀割裂痛,船随水波摇晃,他喉咙发痒,未愈的旧伤处隐痛,张口倒出一口鲜血,坐回船内,看着棋瓮里一株睡莲,知他带不走,便只取两瓣莲,握在手心,心如死灰。
宋怜回府后立时去了书房,铺开疆域图,若当真是他,那可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北疆收拢失地的脚步比她想象中快许多,宋宏德、蒋盛并非庸才,却还是败北在高家军之下,拒羯胡二族于关外,护边关数十万百姓周全,不受外族侵扰,往内推进疆域的脚步也张弛有度,步步皆是计划。
她铺开蜀中舆图,尤其蜀中北面与益州、大周接壤的郡县,差人唤了来福,交代他带着斥候暗地里去查,“假借你也去石棉,带着赤营的人向南出发,过了林县再折转安岳、英城等地,查运送粮食的商船,各处米粮铺子价钱上浮的地界要特别注意,看有无士兵乔装,混迹山林里。”
“北边来的,有肯定是有,只不知数量多少。”
来福一听和士兵有关,并不敢大意,再听是北边来的,霎时如临大敌,北疆同夫人的仇怨,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
宋怜沉吟叮嘱,“去信给王蕴,让他盯着关卡出入的行商,凡有信件,截下查看。”
她有意吴越,王蕴在蜀南经营布庄,实则是监察吴越的动向,如今广汉事情有变,需得防止南北出兵共谋,他能动用季朝设下迷局,可见对她恨之入骨,恐怕不但要取她性命,还欲让她一败涂地。
宋怜叮嘱来福,“你去罢,在收到新的信令以前,探查时宁愿慢一些,也莫要打草惊蛇。”
一则他来蜀中,必有备而来,二则有安锦山落鱼山两次前车之鉴,高邵综便是敢孤身前来,陈云、高砚庭等王佐亲眷,必不会应允,事有万一,恐怕也有所倚仗。
她需要摸清楚他带了多少兵,蜀中除却她以外,领兵的三位机要将领,有无被策反的可能,方才好决定如何行事。
原是打算六七日后再起程,如今情况有变,她去南边走一遭,提早布置南越的事也好,安排好明日辰时出发,宋怜先去荷风院探望周慧。
外头天光暗淡,季朝方才回去复命。
书房里只侧壁点了灯,上首男子神情疏淡,语气平静,“去了四个时辰,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书房陈置简略空旷,玄黑色厚重沉郁,肃穆杀伐,唯有案桌上黑陶棋瓮里,一株半开的芙蕖娉婷开放,清浅的颜色似隆冬里开出的花,花瓣带着酡颜微粉,香气清淡,格格不入。
那比他好看太多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花瓣,似浑不在意,季朝说了游湖的事,隐瞒下了他余生藏心,足以渡日的欢喜。
却又怎会逃得过上首男子的眼睛,国公府灭门,高家军污命兵败,与朝中奸佞有关,高家军、国公府中也不乏内宄,夺回恒州时,抓到的人里不乏骨头硬的,他并不动用刑法,话也不多,但寥寥数语,用不了多久,也就招了。
他此时垂眸看着那株芙蕖,俊美清贵的神情似是在赏花宴上,极专注,“是有什么心痛之事,竟让你旧伤复发,失魂落魄。”
他盯着芙蕖清丽动人,不待他答,漫不经心问,“她同你求欢了么?”
季朝身形微晃,埋着头,声音里带着些抗拒,“女君实则极自尊,主上拒绝过,她便不再越矩,主上……莫要羞辱于她。”
高邵综眸底妒色翻涌,手指扯下一枚花瓣,竟起了想尝一尝的念头,缓缓放入口中,清苦的味道蔓延开,他继续猜测,“只是对坐着,什么也没说么?”
季朝一日是定北王府的斥候侍卫,一日便不该隐瞒,他身侧握剑的手心里皆是湿汗,他屏息开口道,“女君言明身份,讲清楚她与周弋图谋大业,招揽属下为蜀中效力……”
高邵综拨弄花瓣的手指似被针刺,有密痛蔓延,他神色晦暗,眸底秩浓,“你知道她真正的名字了?”
宋女君的名讳他们都是知晓的,季朝听懂了他的话,查出来的算不得什么,她若告知真正的名讳,是信任亲近,季朝声音低了些,“女君说为避祸方才隐藏姓名,非有意欺瞒,时机成熟,会和盘托出。”
高邵综唇角牵起些笑,笑意不达眼底,“她肯同你说这些,肯将要做的事,心事叫你知晓,你当开怀才是,怎会郁结于心,倒出心头血来。”
季朝握紧剑柄,实是明白他为何刨根问底,譬如昨夜,他知二人独处,心痛欲裂,明知无用,亦想追究清楚。
他放下剑,叩首拜求,“还请主上放手罢,女君她自有一番天地,并不适合做定北王妃,属下……属下……”
高邵综骤然明白了什么,一时停住,片刻后缓缓摆手,“下去罢。”
他声音沉冽平静,季朝应是,躬身退下。
书房里骤然一静,微咳声响起,喉咙腥甜四起,压不住咳嗽,血锈味落在衣袖上,手中花瓣垂落,他微微阖眼,片刻后平静了神色,抬手牵动绳铃。
书房里装有绳铃,却并不常用,王极诧异,快速奔到书房外领命,听得主上吩咐叫季朝来听令,有些心惊,却不敢多问,立时去请了。
季朝到书房外听命,主上没有命令,他便没有进去。
里头的人情绪不辨,“今夜我要见她。”
季朝心底挣扎,低声回禀,“女君极注意分寸,从不与同僚有私底下的往来,既起了招揽之意,恐怕不会深夜前来。”
高邵综扫了眼地上已碎裂的棋瓮,“送信至云府,便说你病了。”
季朝只得应是。
宋怜收到季家隔壁王姓人家替送来的信件,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没有立刻答复。
她猜不是季朝病了,而是那人要见她。
是想羞辱她么?
他差人送信来说季朝病了,是笃定了她会去。
她若不去,倒惹人生疑。
季家院子里尚有她藏着的烟信,橙营的斥候歇息也是在青云街的布庄,收到烟信半刻钟不到便能赶来,高邵综精通医术,寻常药物过不了他的眼,她便照旧只带藏有迷药的耳珰。
便不知这青弘巷前后住着的,有多少已经置换成了他的人。
宋怜并未让人在外等,马车到了季家门前,她便让周媪回去了,只交代晨起来接。
屋子里有个带着小孩的老者,朝她见礼,“药老者已经熬好了,后街上吴家医馆拿的,药钱记着季公子的账上,小儿困了,季公子便交给夫人了。”
宋怜温声道谢,侧身让到一边,待老者离开,眼睫微垂了垂,以前注意得少,现下看来,老者谈吐言行不俗,恐怕亦不是寻常人。
她端起石桌上的药盏,略闻了闻,她医术学得不到家,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药材,端着药走到房门前,抬手轻叩。
半响里头才传来一声进来。
声音低沉冷冽,宋怜一阵恍惚,又很快定住神,端着药盏进去。
屋子里漆黑,不见光,她要去点灯,那声音凌冽,“屋里没了灯油,你端着药过来罢。”
他无疑是一汪笼着雾气的深涧深潭,深浅难测,此时挑破身份,于她十分被动,宋怜本也无意点灯,不过因为不想露出破绽,故意为之。
他这般说,她便也不去拿,一手端着药盏,一手扶着屏风,近得榻前。
他半靠坐榻头,宋怜只能循着他的呼吸在榻边坐下,探手在他额头轻触,并未起热。
她将药盏端给他,他并不来接,宋怜往前送了送,他方才抬手,握住她指尖一起,将药往口中送。
那指腹温凉,触感极舒服,或许是不到他收网的时候,她摸不清楚他来广汉的目的,沿路进门她已观察过,院里院外或许会有一些她难以察觉的侍卫,但足够护送他出城的兵力,却实如何都藏不了的。
至少今夜以及今夜之前,并没有针对她设下的埋伏。
她神思不属,却猛然被握住手往前拉,跌重在他胸膛,他唇压下,吞噬她的呼吸,苦味渡入她舌尖唇齿,他修长的手指自她宽大的衣袖探入,顺着她手臂往上,探入她后背。
温凉渐变得炽烈,他的手指所过之处,带起些酥意,宋怜知他是想引她上钩,看她失态,可她这般厚颜的人,不过床榻之欢,她又怎会觉得羞耻呢。
那掌心不隔任何阻碍,抚着她的腰身,渐渐收紧禁锢,她腰侧必已留下了他的指痕淤青,带着药香的唇下滑,衔着她颈侧的脉搏,轻咬着,宋怜身体轻颤,待他隔着松散的心衣允上山茱萸,纵知晓他的目的,身体也空乏得厉害。
昔年乌矛山的情形浮上心头,她双腿轻蹭,抬手握住他解开绑带攀附椒菽的手掌,勉力稳着心神,“我明日晨起需去石棉,路途遥远颠簸,加之月信将至,实不好太疲乏,想要待我回来可好。”
他鼓涨的悍野紧抵着她腰侧,隔着薄薄的衣衫,她似记起它的模样和力道,宋怜身体似失去依附的藤蔓,自有了这一项怪癖起,她从未似此时这般,对这一怪癖缺陷感到羞耻。
她因此落入差点命陨的彀中,知他对她如此痛恨,两人仇深似海,他稍加撩拨,她身体便热烈的反应着。
她指尖正变凉,黑暗里杏眸里似有水光一闪而逝,他指腹凝滞,抬手轻触她眼睫,果真沾染上水渍,钳住她腰的手臂紧了紧,并未松手,情绪不明,“不过是拒了你的请婚,便如此伤心伤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