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染
宋怜昨夜睡得沉,难得好眠,高兰玠昨夜做那样的事,大约长久禁欲是伤身的,二者皆有利弊,她便也不再执着纠结,只思量片刻,另唤了清荷上前,低声吩咐,“府中恐怕混进了奸宄,你去寻福华,暗地里查一查,内外院,查得仔细些,送信郡守令府,府官、府兵里,也都要留心。”
清荷精神一凛,交代清碧几句,先回府。
宋怜搁下手里的文书,高兰玠连云秀的事也清楚,蜀中人和事了然于心,两府里恐怕不少探子。
汉阳城外,虞劲呈上信报,因着近来待在蜀中,蜀中四郡政务,斥候营便也尽数查了,连同北疆的,约有一个时辰,方才结束,虞劲单呈上一份,埋头回禀,“平津侯已进了安岳,再过两日便可到广汉,他是只身前来,可要属下等……”
尚带着些伤的面容上皆是冷色,高邵综翻身上马,眸底漆暗,“让他进广汉,只不过控制好云府那老者,莫要让只言片语传进云府。”
虞劲应是,高邵综勒住缰绳,神情莫辨,“把季朝叫来。”
王极心跳不稳,近来主上不乐意见季朝,凡有用季朝的时候,便是要约宋女君,他上前回禀,“蜀中出了田家的事,正乱着,女君恐怕没有闲暇……昨日今日这才……”
哪里就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
高邵综淡淡瞥他一眼,“田家的事尚不足以让她太多思虑,你自差人去请她便是,便说梨山带回来的那只幼鸟病了,请她一同去医馆寻医师。”
第107章 另嫁倾听
衣甲护卫簇拥着一群年纪相仿的世族子弟,金冠玉带,踏马骑马疾驰而过,渐起路边掉落的菩提落叶,为首的公子青衣墨冠,路过茶楼时,勒马驻足回头,片刻后收了纵情恣意,下了马,整理好衣冠,方举步往茶楼去。
身侧几名好友皆是加冠的年纪,亦是勒住了缰绳,看见茶肆里男子,不免也心叹,秋澹与林桢关系最为要好,骑马出城也并行一处,见方琢进了茶肆请见,若非唐突,便想一同进去了。
“如此气度风姿,不像簪缨之家,倒像是哪一处名山秀水隐居的名士,如此不凡。”
那男子玉袍素带,身侧案台上纵放着素剑,恐怕亦是君子剑,立于窗前,身形修长,澹泊恒宁,午后喧闹的街市,倒像自雪峰松林流过的清泉,凉沁沁,不染纤尘。
林桢收了手里的扇子,随手搁去路边摊铺上,轻声说,“当不是蜀中人,蜀中变了天,凡有这样的人物,你我岂会不认识。”
蜀中连连变天,以田家为首的四姓士族大家盘踞四郡多年,却叫田家嫡长田同云亲手掀起,牵枝连叶,田世延卸印自贬,捐善家财,闭门不出,道台大人对田相尊敬如初,本以为此次新政得以顺利通行,田家当风平雨止,岂料御史司直王瑾上告参本,田同海任邛崃、石棉等四郡府台时,收受贿赂,放开关卡,与卖贼匪首往来勾结,牵连百户人家。
家家户户皆有妇孺幼童,卖贼人人得而诛之,田同海反了众怒,田家声名狼藉,有如过街老鼠,更有百姓从四方来,聚集府衙门前,宁愿吃上一顿滚刀肉,也要跪请按律处置田同海。
周大人自来为百姓利计,任命御史兼军司直王瑾为狱令官,彻查田同海一案,铁证如山,田同海自小养尊处优,吃不了牢狱的苦,不过三五日,也就招认伏法了。
四族之内,受牵连之人百二十,周大人手腕杀伐果决,兔死狐悲,蜀中士族难免人人自危,那周大人却又嘉奖起另六族稍有势力的族中子弟,提拔才学卓著的,秋澹、林桢、方琢都在其列,忧变了喜,田家的事,翻过这一页,除了定罪问斩的那一日,恐怕无人问津了。
自此,谁都道周大人,外容冲动莽撞,实则内藏于心,无人再敢小觑。
近来广汉城里,分明多了不少读书人,也不乏能人异士,都为效力蜀中而来。
他们结伴出游,实则也是在为各自府中寻清客谋臣,结交新贵。
茶楼里的男子,恐怕不是屈居檐廊之辈,几人自不敢冒昧,秋澹见方琢从茶肆出来,连忙迎上前去,“怎么样,西邻山景色不俗,可邀先生一观。”
方琢摇头,亦有些遗憾,“果然江左出名士,那位兄台从江陵来,年长我们几岁,有事在身,无法应约。”
几人都不敢往茶楼里张望,恐唐突,聚集街上,已引得不少人好奇驻足,几人只得离开。
走得远了,林桢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道,“就不知那位先生会在汉中盘桓几日,可还有拜谒的时机。”
方琢问了,“先生说不知,许是不便对你我言明,走罢。”
那男子生得霞举烨然,谪仙的气度仿佛画中仙,世上少有人能及,四周却也有人暗中护卫,当不是寻常人。
“走罢,无故歪缠,反倒冒昧。”
王桢点头,一行人倒不再当街纵马,牵着缰绳缓行出城了。
茶肆隔壁开了一家书铺,再往东三四丈,是两条街相交的街角,从窗口往东向看,可看见医馆外一对男女。
男子身形挺拔,一身黑衣略有些沉闷,却生得十分英俊,立在街边外围,偶尔侧身,挡住的是一些投向女子不怀好意的目光,偶尔侧耳倾听,专注听着女子说话,爱意爱护未曾流于言表,却实是藏不住的。
女子一身素意,微探着手,掌心站着一只幼鸟,幼鸟微偏着头,憨态可掬,她似乎被逗笑,明丽莞尔的笑颜,几乎隔着幕离透出来,必是极开怀心悦的。
千柏哪里会认不出,正因认得出,才是心生恻然,可主母若对主上有情,怎会送了这么多封信,没有只言片语,既无情,另嫁他人,亦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他等了片刻,看向窗边的人,几度想出声劝,最终都未能说出口,见那一对男女已取了药,带着幼鸟离去,脱口道,“千柏去见夫人罢,夫人见了千柏,自然知道是大人来了。”
第108章 相见去路。
已是许久未见,密密的思念泛起,伴着细密的痛意,陆宴透过春日的微雨看向街角,模糊的薄雾淡去喧嚣,街上万籁寂静,只余她微仰着头看向身侧男子的模样。
好奇,些许探究。
心间陡然窒痛,陆宴五指握住窗棂,垂首看着落在手背上的雨丝,他并不喜欢这样的雨天,不足万物生长,不至摧毁脏污暗昧,潮润又阴郁。
他制止了欲下楼去请她的千柏,面容依旧苍白,“当初既未能给她她想要的,如今又何必叨扰她,她将蜀中治理得很好,蜀中百姓安居乐业,她在这里快乐自在,一切安好,便也罢了。”
语罢,往街角檐廊下看过一眼,久久未曾回神,直至千柏轻唤,方才松开了握着窗棱的手指,缓缓折身,拿起案台上
佩剑,与她背向,越离越远了。
清明前的雨两点三丝,细雨朦胧,宋怜偏头看向身侧的男子,依旧是挺拔修长的身形,只因她知道二人不同,便也能从身形上分辨出细微的差别,高兰玠再收敛,再模仿,气度亦是不同的。
二人皆寡言,只季朝的寡言如同廊前的雨,润物无声,高兰玠的寡言,深沉内敛,疏离淡漠。
英挺的面容上带着与高兰玠脸颊上一样血痕,连痂也极其相似,很难寻出破绽。
他竟让季朝来陪她。
宋怜看了一会儿,在季朝察觉前,垂下了眼睫,在高平,或是林州时,凡她多看哪个英俊男子一眼,高兰玠必是不悦不允的,今日却让季朝陪她出游。
恐怕是她前几日叫云水山的情形蒙蔽了心智,错估了他对自己的情意。
也或许他心中的仇恨比他自己想象中还要深,无法消解,这几日她表现出来的心意令他心悦,他打算收网了。
手里抱着的,除了吴越海国的文书州志,还有她从医馆借出来的医书,今日约在医馆相见,她提前到了一会儿,看见有研习骨伤的医书,便买了下来。
她虽从未后悔落鱼山的事,但既已动了意,与他厮混,便想着闲暇时翻看着,继续修习些医术,若有万分之一,能治好高砚庭的腿,便是万分之一的幸运。
小矛站在她肩头,依偎着她,它虽有些困顿,却更似因雨声催眠而起,大夫说并大碍,宋怜看着季朝的脸出神,最终没有放下手里的医书,近来蜀中多了段钩、茂庆一对良才,又有许多才学之士投奔,许多琐碎的庶务她只略看过,无需亲自处理,每日倒多得出一个时辰的空闲。
总归也是有用的,萧琅的心事有了了结,重新将医术捡起来,也挺好。
宋怜不再去想高兰玠为何让季朝陪她,与季朝在一处,轻松自在从不是作假,她便也舒展开了眉目,探手去接落下的雨丝,只觉凉沁沁的竟有些舒服,街上无人,她便探着身体,将脑袋一并伸出去,仰脸去接雨丝。
“会着凉。”
沉冽的声音带着抑制,克制到微哑,宋怜偏头,见季朝欲探手将她拉回,手臂抬起却又放下,收在身侧虚握成拳才又松开,目光落在他面容。
面前的男子每日领命来陪她,虽沉默寡言,却为人细致,处处皆是爱护用心,他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他待她是真心的好,还是假意逢迎,非但是她,云府所有的人都看得见,感知得出。
宋怜视线落在他略显刚毅的唇,忽而跨上前一步,垫起脚尖抬臂揽住他脖颈,沾染着雨丝宽大的水袖搭在他肩臂,她凑上去吻他的唇,听得四方不知何处有男女惊呼,心里莞尔,却也没有放开。
被她勾住的男子身形僵硬,几乎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为护着不让她摔倒,手臂揽住她的腰身,似会灼烫一般,又缓慢地垂下,他唇微动,似欲说话,又停住,一动不动。
压制的痛楚从他骤停的心跳传入宋怜心里,她知他的处境,亦知他的为难,一双杏眸看着他眼眸里胶着的欢喜和理智的痛楚,等了片刻,慢慢松开了手臂,让到一旁,静静看着雨幕出神。
见乌小矛竟去啄季朝,而已成石雕立着的男子似不会痛一般,呆呆立着,不知避让,宋怜笑了笑,将乌小矛捉住,揽进怀里,指尖轻点了点它的脑袋,不叫它捣乱,却若有所觉,心跳一空,骤然转身,往东南方向看去。
街道尽头斜对的地方,似是一家茶楼,二楼窗户大开着,雨丝飘摇,似有玉色的衣袖扫过,宋怜脑袋里霎时空白了片刻,提着裙摆冲入雨幕,进了空无一人的茶肆,顾不及掌事伙计的问询,上了二楼,四下看着,并没有人,垂下了扶着廊柱的手指。
雨滴顺着发丝垂落,在衣裙上晕染成一片,宋怜下楼,给掌事递了银钱,询问方才可有人在二楼,“生得极好,画中仙一样的公子。”
掌事不敢去接银钱,笑着道,“方才是有个公子在楼上宴友饮茶,是方家的嫡长,不过只留了片刻,饮了一盏茶,便同一众公子新贵出城踏青去了。”
以田家为首的四族没落,为拉拢四郡士族,平稳时局,新近提拔了些士族才俊,方家嫡长方琢好结交士人清客,呼朋唤友踏青游玩,喜着文士袍,宋怜听掌事如此说,心里亦摇头,他远在江淮,怎会出现在这里。
她立在那窗边半响,待细雨停歇,抱着吴越州志下了楼,季朝正候在茶肆外,怀里乌小矛张着翅膀,颇有些凶地瞪着她,凶狠黑亮的鹰眸里又带着挂心担忧,像平素梳洗羽毛一样,够着喙来啄她被雨水打湿的头发。
宋怜接过季朝递来的风袍披上,温声道,“方才以为萧琅在此处,恐怕他误以为我品性不佳,赶忙过来想找他解释,没成想是看错了人,竟是方家的公子,无碍了,走罢。”
季朝自知今日自己为何有了能同她独处的机会,方才空落的心绪如此明显,季朝欲告知真相,只是她越加与平津侯有往来,平津侯便越加危险,他微服来此,身边除了亲信,并未带多少人马。
要出口的话便压回了心底,唇上似乎还留有温软馥香,季朝避开她的视线,知她被夺了心魂,恐怕再无心情同他闲逛赏景,忽略身后如芒在背,抬手给她系上风袍,带上幕离,“改日再约。”
宋怜同他周旋着,估算高兰玠何时发难,每年清明节前后她会前往翠华山,希望这之前,高兰玠季朝,以及潜伏在安岳的北疆军,能悄无声息退出蜀中。
便微仰着头,朝他软声邀约,“今夜戌时后,阿朝可否在秋然苑等我,夜里也想同阿朝在一处。”
心似被雨水浸透,又被岩浆灼烧,连呼吸也似刀戈,季朝知晚上赴约的必不是自己,亦只能点头,送她出门前,开口时声音压得很低,因挣扎而艰涩,“真情里亦常掺杂假意,虽爱你至深之人,所行亦非女君所愿,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女君务必勿要放松警惕戒心。”
“……哪怕是季朝。”
他说得隐晦,若不知情由,恐怕听不明白,宋怜能理会他的好意,知若与高兰玠有了了结,此后与他恐怕也再难相见,念及两人数月相伴,青弘巷的院子,在心底道了谢,上了马车后,掀开车帘去看,望着他站在原地,随马车越行越远的身形,亦道了谢。
那马车驶入街巷,已停了的细雨又连绵成空濛的银纱,季朝往马车消失的方向踏出一步,却又凝住脚步,握剑僵在远处,片刻后退往一边,双腿似灌了沉铅,埋首见礼。
高邵综从书苑出来,雨丝打湿玄黑衣袍,似裹着深秋能沁入骨髓的寒意,停在他面前,平静的目光落在他头顶颈处,片刻后抬步上了茶楼。
掌事本是已要闭店,见了来人,心生畏惧,并不敢侧目,避让一旁,心道今日是如何的道运,先前一前一后的男女已极为出众,现下这一位,清贵冷肃,一等一的样貌,虽不知身份,却也绝非寻常人。
极有气度,掌事便也不担心茶楼有事,轻松了提起的心。
王极跟在后头,先是怒其不争地狠狠瞪了季朝一眼,见主上已拾步上了楼梯,又取了银钱,递给掌事,笑容满面,“劳驾掌事多担待,要一壶蜀茶,给我便好。”
掌事笑着接了,知这是要清场的意思,备好茶,唤了后厨的小厮,先回家了。
王极守在楼下,拉住正要上楼的季朝,朝他恨恨叮嘱,小声咬着牙,“你上去立刻认错。”
季朝沉默垂首,挣开王极的手臂,上了楼行礼,立在窗前的男子看着他,大约有一刻钟,手中把玩的弓箭放到了案桌上,静声问,“她为何碰你。”
季朝跪着,知面前男子于她的事上,妒烈之心一日盛过一
日,埋首回禀,“属下不知,女君邀约属下,戌时后在秋然苑相见。”
那正搭在箭弓上的手指微动,又停住,盯着他的脸,竟似忍耐住了,又似恢复成了廷议之上,气度斐然扶危定倾的北疆王,端茶浅饮了一口,搁下茶盏,修长的五指理着被雨水打湿的袖袍,“她便是相邀,也不过因心生寂寥,莫要泥足深陷,将来连性命也丢了,我与张昭,岂非你前车之鉴。”
季朝沉默不语,知其是念在多年主仆,耐着性子没有取他性命,恐怕有一日,他会死在雕翎箭下,这一日,恐怕不远了。
高邵综手指轻抚着茶盏,从窗口看向街角,这一处茶楼的位置比书苑还偏些,楼下无论是医馆,还是避雨的檐廊,都看不见这里,那陆祁阊只在这里站了片刻,偏她冒雨跑来看,同陆祁阊倒十分心意相通心有灵犀。
不见陆祁阊,失魂落魄的模样,十分刺目。
临行前,看着面前的下属,似有眷恋,亦令人生厌。
摩挲着茶盏的指腹收紧,瓷片碎在掌心,带起血痕,他用手将碎瓷片拨弄到一边,“你走罢,从今日起,再无蜀中季朝,你与北疆,再无干系。”
“与蜀中,亦再无关系。”
季朝一震,抬起头来,知他是要在今夜说明身份来意,与女君开诚公布。
她要知道真相了,知道他是北疆奸宄。
季朝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行叩了大礼,才又告退了。
季朝出了茶肆,走至医馆外廊檐下,略站了站,回了青弘巷院子,并未立时推门进去。